秦至臻側身一讓,卞城閻君便與他錯過。而後虛空生隙,恰好墜入其間。
虛空的門戶當然隻是幌子,幾層遮掩之後,他實則打開了自己的潛意之海,沿著薑望建立起來的連接,讓燕梟一往無前地跌落。
閻羅天子的宏聲,回響在冰棺上——
“你的鳥。”
鬥昭這一輪的戰績確實亮眼,而且飛唾為刀,砍得很突然,他一時沒法接話。好在卞城閻君跟他沒啥關係,此鍋另有其人。
薑望仍然靜止在冰棺裡,手覆青鼎,與山河禁中的左丘吾對視,仿佛兩尊死寂的雕像,能彼此看顧到天長地久。
一尊麵幻眾生的老僧,身穿百衲僧衣,走進了意海之外的涼亭中:“秦閣員,真愛開玩笑。”
“卞城閻君乃冥府大君,正敕神職,思想獨立,行為有序,隻受地藏王菩薩製約……哪有什麼你的我的,都是為幽冥做貢獻的。”
他又看向鬥昭:“至於心大……也不儘是。”
“此地藏王所傳,好像叫什麼《大夢經》,用來幫祂掃蕩自身雜念的。儒老說‘禮崩樂壞,魔念叢生’,祂不得不入夢避之。”
摔在意海冰棺上滾了好幾滾的燕梟,正要睜開的眼皮,又閉上了。
既然主人已經發話了,老實睡覺不會錯——恰好這裡還有一口棺材。
鬥昭把那賊鳥丟開了也就不在意,一手撈起自己的斷臂,一口吞掉了天驍刀,咧著嘴,金血淋淋地道:“甭管什麼經,下次出門,不要帶這些破陽神了,畢竟落後了好幾個時代,實在沒什麼用處。”
秦至臻那個恨呐,還沒想好怎麼在言語上強有力地打擊對方,又做不出對傷員拔刀的事情,隻得先悶了一句:“嘴真硬!”
鬥昭殺得痛快了,心情也好了很多,哈哈笑著,一腳將聖魔的頭顱踹進亭中,喊了聲:“為吾取獲!”
戰場上收撿戰利品,那是輔兵乾的事情。
聖魔的頭顱恰巧摔到了禮恒之身前!在地上骨碌碌滾,天驍刀勁還在不斷絞殺它的穩定。
勤苦書院的史書裡,竟然藏著《禮崩樂壞聖魔功》,聖魔竟然在書頁裡堂而皇之地行走。太虛閣都把魔顱摘下了,這件事情左丘吾必須要給出一個解釋,書院也不能裝作不知情。
鬥昭再怎麼嘴上占秦至臻的便宜,行動上還是打書院的臉。
禮恒之瞧著那猙獰的聖魔,一時沒有言語。
熾白的電光立即躍起,撲滅了滾滾魔氣,將它捆成密不透風的粽子。
劇匱倒是真不計較他們的嘴上便宜,眾生僧人也順手封住了這顆聖魔腦袋的五感,止住它的嘶叫聲,又加了一道北鬥鎮魔禁。
不管什麼時候,這些不朽之魔都不可小覷。
現在還沒到讓聖魔說話的時候,那便一點聲音也不要叫它發出。
閻羅天子這時便探手過來,將這顆魔顱拾起,也丟進棋格囚籠。在意海裡道了聲:“有勞黃閣員!”
卞城閻君魁梧的神軀在廣袤意海都不算一個浪頭,安靜地停歇在冰麵上,也隻似頭鎮墓神獸,散發著老實本分的神光。
這冰棺的棺蓋已經被劃出一片核心地盤——棺蓋正中央開著一株菩提樹,根須探入棺內,如經絡蔓延冰川,甚至於紮到了那張山河禁盤。
菩提枝葉搖翠,長袍染血的黃舍利,便大馬金刀地靠坐在樹下,抹了一把鼻血,頭也不抬地擺了擺手,示意不必多言。
時空波瀾在她身前流轉,最終體現的,仍是涼亭裡的那局棋。
這張棋盤作為曆史窗口的投影,溝通曆史墳場裡的“迷惘篇章”和“勤苦書院”裡【黑白法界】這一頁。它是左丘吾觀察司馬衡的窗口,也是司馬衡觀察左丘吾的窗口,當然也可以成為太虛閣觀察他們的裸刑台——現在還要加上一尊聖魔。
鬥昭一刀卷走左丘吾,劇匱立刻就開始構建【黑白法界】,為的就是此刻。
左丘吾和疑似司馬衡之人的鬥爭究竟是什麼,接下來將很難在他們麵前遮掩。
黃舍利已經在絕巔門外,左丘吾在這部史書裡所寫下的時空布局,司馬衡在曆史墳場裡保留的時間秩序,都給了她很大的啟發。但她並不急於攀登,隻是靜靜看著棋格囚籠裡不同的時間體現。
劇匱主持這場堂會,而她是時間的觀察者,將在曆史之中把握這些受審者的留痕。
黃弗提著降魔杵,見人三分笑,看到打呼嚕的卞城閻君也很和善。隻笑嗬嗬地守護在女兒身旁。
那愈發高聳的菩提樹,因這黃麵佛的存在,慧光傾如驟雨!
湖心亭裡一下子擠進了好些人,但並不顯得擁擠。【黑白法界】在劇匱的掌控下,有法理的延伸。
嘭!
虛無之中有晴天霹靂的響,顯得很是突兀。
一道白色的虛影,從虛無中脫離,漸漸凝現為具體的人——麻衣布鞋的孝之恒,踉踉蹌蹌地走了幾步,終於站定。臉色蒼白,神衰意沉。
他終於是從毀滅之瞳裡逃出。
但或許也是蒼瞑並沒有真正將他毀滅的打算。
他瞧著此時的湖心亭,歎了一聲,麵有哀色:“有辱斯文。”
鬥昭扭頭看他,眸中金焰又起,躍躍欲試:“你們是不是沒有把他打服?”
孝之恒麵色一滯。
成王敗寇,古來如此,讀書人豈有不知。他是做好了挨打之後被冷嘲熱諷的準備的,但沒做好再挨一頓的準備……
眾生僧人往前一步,認真說道:“非我太虛閣無禮,在這方【黑白法界】裡,法的威嚴必須得到確立,不然這個不服,那個不忿,劇先生在這裡正大光明地升堂,就沒有任何意義。”
他們一個紅臉一個白臉,問的隻有一個問題——
服不服?
儒宗二老,代表書山來處置勤苦書院事務。但這裡現在被太虛閣接掌,一切都要等到真相剝開後,才能繼續——兩位老前輩,你們是否認可這決定,到底服不服氣?
他們一來就以禮代法,要在這裡指手畫腳,建立起以他們為主的秩序,鬥爭必然發生。隻按著他們低頭是不夠的,還要他們自己想清楚了,再低一次頭。
爭的是話語權,也是對鐘玄胤的處置權。
太虛閣和書山並非敵人,書山也不見得就不關心鐘玄胤。但太虛閣的最高訴求,是鐘玄胤的安全。書山的最高訴求,是儒家的整體利益。一定要有一方讓步的話,靠說是說不通的。
“昔時法家至聖傳道,講的是以理服人。”孝之恒顯得有些憤懣:“到了如今,法的威嚴隻能用暴力手段來確立嗎?”
“老先生不要在這麼嚴肅的場合開玩笑。”眾生僧人不斷幻變的眾生麵目,每一張都很平靜:“非刑無以威也!況且,二老好像也不太認識我們。”
“跟他廢話什麼呢!”鬥昭抬腳就往這邊走,極其囂張地瞅著孝之恒:“封山閉戶,不知今夕何夕!你們這些滿腦子之乎者也資曆輩分的老……前輩,我不把你打趴下,你能聽我講理嗎?”
“鬥兄不可如此——”眾生僧人作勢去拉,腳下卻根本不動。
“現在認識了!”禮恒之終是往前一步,攔在二者中間,苦笑道:“我們兩個閉門讀書的老朽,在這炎夏出山,也算是重新認識了人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