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易站在那一眾祖師牌位前,見滿地跪伏的道士,身影莫名突兀。
他額上頂著一炷問路香。
那最為年長的道士趙明遠抹開唇邊鮮血,昂頭看著這看似毫無異象的人物,如同看最後一根救命稻草。
挺拔的身姿投下高大陰影,他負手而立,傷後的麵容略顯瘦削,皮肉緊貼骨頭,卻不是形如枯槁,仍有濃烈殺氣流溢而出,駭得眾道士心間生寒。
幾乎一半的道士都動了送回去的念頭。
隻是,請神容易,送神難。
事已至此,無論是何人都明白,他們隻能倚靠此人去平息劍池的狂風暴雨。
年長道人趙明遠跪伏著道:“上神蒞臨,祥瑞皆降,香氣沉沉應乾坤,燃起清香透天門,神兵急急如律令……”
身後一眾道人皆手掐法訣,附聲護法。
陳易眉頭微皺,聽得明白這是道門的請神咒。
他直接道:“說人話。”
見這域外天魔身形絲毫未動,根本不受請神咒的驅使,眾道士心間冒起駭然,那人身上的殺伐氣黏稠得化不開,叫人直冒冷汗。
趙明遠鼓動鼓動了喉嚨,出聲道:
“我等請神而來,隻為懇請上神雪中送炭,施以援手。”
伸手不打笑臉人,陳易尋了好幾天進入秘境之法,幾乎把劍池大門給砍爛了,隻是靈機一動燃起了問路香,本不抱希望,但最後隨著這群道士們的呼喚入內。
陳易麵色平淡,“說來聽聽。”
年長道人一愣,數百年來,請過神魔不計其數,但如此容易溝通的天魔卻還是頭一遭碰見,他的嗓音略有哽咽,顫聲道:
“我重陽觀六百年劍池,功德無數,今日卻要崩塌於一念纖塵吳不逾之手,還請上神出手!”
吳不逾…
於陳易而言,那是一個極其熟悉的名字。
周依棠曾被這曾經的天下第一斷去一臂,但卻因此斬斷三屍,成就寅劍山劍甲之名。陳易對這般故事,早已滾瓜爛熟。
而有上一世的記憶,陳易也知道,已入瘋魔的吳不逾以上清道一氣化三清之法,將自己一分為三,坐立於三地,前兩地為劍鄉、劍塚,最後一地卻遲遲未有人發現,如今看來,正是這重陽觀劍池。
眾道士見陳易遲遲未有回答,心底忽地一空。
莫不是…怕了?
想來也是,吳不逾是為昔日天下第一,哪怕敗於真天人許齊後入了瘋魔,但威名仍在,足以響徹三界。
趙明遠略微思索,與其勸他直接與吳不逾為敵,倒不如先將他綁在同一條船上。
於是,他朗聲道:“上神,吳不逾可暫且不論,隻是重陽觀血仇,近在咫尺,不可不報!”
陳易回過神來道:“我沒有說不殺吳不逾。”
簡短的話音落下,眾道士一滯之後,又驚又喜。
趙明遠則壓抑住心間情緒,儘量維持麵上悲苦,哀歎道:
“那望請上神先報血仇。”
“你說。”
“我重陽觀普濟世人無數,更修全真天道,淡泊於世,今日卻有三人闖我道門、滅我道人、毀我道觀!”
“哪三人?”
趙明遠描述道:“一人身著道袍,手持長劍,是為最小,其罪也最小。”
陳易對著模糊的描述略微思索,接著道:“另一個呢?”
“一人背劍攜刀,束冠長發,麵目英姿卻殺氣森森。”
陳易愣了愣,眉頭皺了起來:“是不是與我有些相像?”
眾道人抬頭一看,心裡也紛紛點頭,還真有那麼一點像。
趙明遠恭維道:“遠不及上神赫赫天威。”
“第三個呢?”
趙明遠眼睛冒出血絲,無比激烈的口吻控訴道:
“第三人血仇最深,罪孽最重,偏尋南山之竹亦是難書,是以天遣上神誅之!
此人麵似女道,頭頂偃月觀,手持桃木劍,以夢殺了我等一百一十六人,自詡元嬰大仙口出狂言,我卻料她定是修了鬼仙之法!合該天誅地滅!”
陳易怔了一怔,兀然沉默。
趙明遠滿臉義憤填膺,其後眾道士亦是渾身輕顫,眼眶泛酸,儘是悲憤流露。
那一眾重陽觀祖宗牌位前,那人揚起臉,露出個樸素溫和的笑:
“好,我知道我該先殺誰了。”
趙明遠昂起頭,他雙目通紅,朗聲激昂道:“敢問上神先殺何人?!”身後一眾道士紛紛激動附聲。
陳易指了指道:
“你們。”
………………
要問劍的是閔寧和陸英,殷惟郢反倒無事可做,她既不必入睡,眼下的情況也無冥想打坐的念頭,於是她隻能抱著雙膝,數著篝火裡越數越少的火星子。
女冠從前倒也不是沒想過閔寧死。
兩人到底是不對付,恩怨歸根結底仍是恩怨,便是時間讓一切都隨風而散,也仍有一道小小的傷痕存留,跟陳易徹底定情前,殷惟郢便偶爾會怕閔寧吹個枕邊風,更時不時就吃閔寧的醋。
她想過最歹毒的想法,便是某天一封殘舊的遠信順著差役送到陳易府上,上麵簡短的字跡寫明閔寧的死訊,那時陳易會怔怔地定在門外,直到自己到來,無聲間擁他入懷,那時他才簌簌啜泣起來。
隻是今夜,殷惟郢不想閔寧就這樣死了。
便是再死兩個陸英,都不要死一個閔寧,殷惟郢不禁去想,思緒飄得飛快,火星漸行漸遠,像盞發亮的孔明燈,忽又在女冠視野空處明滅,她也如此忽然變幻,旋即又想,一個殷惟郢能抵幾個閔寧呢?
殷惟郢沒來由地泛起心虛,他真這麼在乎自己?火星又作明滅,爍了幾個來回,她又想,是了,他當真在乎自己,想尋證據委實太多,他送了給自己花又送了簪子,這兩樣事物都沒送給閔寧,如此一想,一個殷惟郢能抵兩個閔寧才對。
夜是極靜,她想法也是極靜的,這時閔寧起身,再去練劍,殷惟郢側頭看了一會…想來閔寧是避了她鋒芒。
如此再想,閔寧手裡什麼都無,一個殷惟郢能抵無數個閔寧才對。
殷惟郢輕歎口氣,勾唇迎著火光笑了笑,夜沉似水,她的姿容恰似水波間的一點瀲灩。
夜幕低垂,山林被籠入濃烈漆黑裡,隱約有點點光斑撒在遠處,看不真切,嗖地一道電光落下,炸出一白。
殷惟郢被聲音引得去看,像是冒著人影。
遠方隱約傳來刀光劍影之聲。
閔寧也聽下了劍,側耳去聽,卻又一時聽不到聲音,她攥住劍柄往前撥開樹椏三兩步,“風聲鶴唳”從來都是走江湖最好的防身兵器。
樹叢間萬籟俱寂,唯有細微樹葉飄落,空穀間似回蕩來無名恐懼,閔寧眉蹙得很緊。
殷惟郢也是起身,出聲道:
“去看看?”
閔寧微微頷首,掃了兩眼道:
“你看下坡那邊,我看這邊,有什麼事立刻出聲。”
殷惟郢沒有回絕,一手掐訣,一手提著桃木劍走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