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長蜿蜒山道,一男一女前後而行。
走過上坡路,到了頂處,山色便似閃電般傾瀉下來。
路上可見車痕蹄印,從此路來往走夫販夥不少,連路中的雜草也踩矮了半截,山林裡樹蔭連綿,風一過,樹海輕輕搖晃,像是湖麵不斷瀲灩的水波。
一縷山風忽過隙。
那人眼眸微側,望了眼物我兩忘的女子。
他輕歎一聲道:“師姐,你也不想見死不救。”
女子仍不置一詞。
他背後劍鋒緩緩出鞘。
劍指輕抬,他滑過劍身,筆劃勾勒,
隻落一字:
“誅。”
劍鋒並無寒光,似久閉劍匣蒙塵,那人放手,長劍靜謐懸空,一動不動。
隻風又一過,
便不見了蹤影。
…………
趙德山常常訓教一眾弟子一句言語,亦是他們萬壽宮之格言:良言難勸想死鬼,辣手可救自絕人。
所謂良藥苦口,世人往往聽不進良言,誤以為是旁人嫉妒心發作,生怕自己得了財、發了福,不撞南牆不回頭,直到撞死南牆上才知道他人苦口婆心。
他萬壽宮神霄派斷無此等婦人之仁。
既然良言難勸,那便不勸,以辣手救之,菩薩低眉無用,就金剛怒目,隻有強把爛骨死肉刮開,世人才知何為看似鮮花著錦,實則病入膏肓!
方才那二人,一官一道,分明就是這等愚人,徇私枉法,任其取死又有何難?但若任由這二人肆意妄為,壞了他們的計劃就糟了,不怕一萬,就怕萬一。
通富客棧,壽宴漸漸偃旗息鼓,酒氣蔓延,那列席上的眾妖早已東倒西歪了一大片,人皮聳拉垂地,一眾書生亦是滿麵酡紅,醉得幾乎不省人事。
劈啪、劈啪…
耳畔仍有滾滾熱湯之聲。
再抬眼一望,隻見不知何時,一口鍋從後廚搬到前堂,柴火熊熊燃燒,烤得鍋底通紅,廚子踩著小凳,將八角、香葉、蔥花、薑絲、十三香等一眾料子儘數傾倒,一股叫人食指大動的香氣便彌散開來,煮得濃稠發紅,瞧著是料汁。
胡三端來一塊無比巨大的案板,擺在空桌上,另一廚子磨刀霍霍,寒光乍現。
趙德山目光略有迷離,抬手道:“飽了、都飽了。”
牛老爺麵上掛著捉摸不清的笑,道:“德山先生是飽了,可我這肚皮大的才是個半飽。”
眼皮一沉,趙德山如何不知這群妖鬼是等不及了,他虛與委蛇道:“想來還有重頭戲?”
牛老爺並未答話,而是望向好吃魚膾的俊秀男子,慢慢道:“李公子說魚生逍遙,故此鮮甜,卻不知人生何等滋味?”
李公子抹了抹臉,不勝酒力,強打精神道:
“魚生好甜,人生太苦。”
“此言何解?”
“魚膾不過蔥薑醬,到底是鹹甜,可人生卻是柴米油鹽醬醋茶,酸甜苦辣鹹更鹹,眾味合一,自然是苦。”
“想來不是。”
“如何不是?聖人有言,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牛老爺隨便尋人一問,就知人生從來苦短。”李公子搖頭晃腦,說得頭頭是道。
“可是我等…”
牛老爺咧嘴一笑,粗壯獠牙似滴淋漓鮮血,
“吃過人生啊!”
話音落下,牛老爺的頭顱驀然漲大數尺,血盆大口張開,似要將二人頭顱一口吞嚼。
早有防備的趙德山劍指驟動,一點金光似墨珠落水般暈染而開,形如銅鐘的金色光幕將二人罩入其中。
粗壯獠牙一下咬得金幕破碎,趙德山眼神大駭,口吐“風起”二字,他與李公子瞬間就連人帶椅退開數丈。
牛老爺雙唇驟合,頭顱恢複先前大小,摩挲胡須,顯然是對未能一口吞掉二人頭顱不甚滿意。
趙德山手掐法訣,一圈圈靈氣漣漪蕩漾開來,眾書生麵上酒氣隨之潰散,再無半點醉意,幾人一踢書箱,十數柄斬妖除魔的桃木劍豁然現出!
“妖怪,貧道早知你等禍亂一方,今日特來斬妖除魔!”趙德山目裡精光乍現。
其身側的李公子一扯衣袍,露出身下道袍,他橫劍在前,隨侍叔叔趙德山身側,慷慨激昂油然而生。
她真名是為李彗月,萬壽宮掌門之女,此次女扮男裝扮作書生,配合叔叔趙德山麻痹這一眾妖鬼,終於等到這眾妖酩酊大醉的良機,李彗月心潮澎湃,手中劍攥得緊緊,恨不得將這一眾頭顱都斬於劍下。
雷霆手段,行菩薩心腸,何為劍仙,此為劍仙!
李彗月朗聲開口:“邪祟妖物,妄談人生,以為我等不知滿地人肉?!”
喬裝成書生的一眾萬壽宮神霄派道士等候多時,一眾金錢劍、桃木劍皆劍鋒淩然。
然而,出乎意料的是,
那牛老爺並沒有道人們所想般倉皇逃竄,反而定定站在原地,屹然不動,他陰惻惻地笑了,
“原來都是群臭牛鼻子,妄我怕你們發覺有異,給你們吃的都是真牛肉。”
見他並無慌亂,趙德山目光狐疑。
驟然,
那牛老爺渾身衣衫炸開,人皮外殼如盛開蓮花般撐碎,真身顯露,條條肌肉虯結似血,一座鐵塔巍峨的龐然大物,但見青麵朱目的牛首下竟是令人生畏的片片龍鱗!
他嘶啞一笑,“人能吃牛,那妖吃人,可不是天經地義?”
趙德山麵色驟變,驚聲失色道:“鬥牛!”
西內海子中有鬥牛,即虯螭之類,遇陰雨作雲霧,常蜿蜒道旁,及金鼇玉坊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