嘩的一聲。
趙德山隻覺麵上糊來滾燙,呼吸滯澀,定立許久,又緩回來的一口氣提醒他還活著。
如撥開烏雲見明月光輝潑灑三麵圍牆,趙德山睜開老眼,
鬥牛仍在,鐵塔似的身軀死而不倒,然而頭顱眉心處多了條猙獰口子,像是劍傷。
不見劍光、不見劍影,僅有滴滴鮮血似珠簾般凝固,巍峨山勢了無蹤跡,像是有天人吹了口風,便把山川大河像香灰般吹散。
撿回一條命的趙德山雙目瞪大,十指顫抖間,舊日所讀誌怪話本中的神仙氣韻席卷而來,攪得他胸腔鼓張,最後呆愣不知多久,方才吐出一句:“這是真劍仙啊!”
…………
穿過蜿蜒盤旋的山道,直落而下,柳風縣的輪廓便浮現出來,城門邊上聽見叫賣聲,彼時一老婦跟人討價還價後拎臘肉走出,雙手合十念了句“阿彌陀佛”,陳易側開讓過道路,低頭能見路邊孤草,來到這時隔大半年與陸英重逢再遇的小縣,就證明寅劍山已經不遠了。
天色溟漠,籠了層薄霧。
前路人多,圍在城門處的黃榜,榜上刊登國之大事外,更隨著附載了張通緝令,是由那素有“清高雅王”美名的景王親筆所畫。
熙熙攘攘,好事者裡外幾圈圍了個水泄不通,個子高的擋住了視線,於是就有旁人向前麵擠出來的人打聽是個甚麼情況。
“能有什麼事,京裡各地派人緝拿賊奸,此人曾位極人臣,卻乾勁貪贓枉法、徇私舞弊之事。”過路的販夫道。
“是了,不用猜也知道是誰。”問話那人點點頭道,“叫‘陳易’是不是?是個人麵獸心之徒。”
“人麵獸心?獸麵獸心!那人生得叫強盜照像——賊難看,怎一個‘醜’字得了。”
陳易聞言大怒:“你瞎編亂造!”
“景王爺畫的還有假?”
這時,黃榜邊上的人散開了些,仔細一瞧,畫中人物生了雙吊角眼、額有大痣、耳朵極大、披頭散發、還有個猴兒尖嘴,瞧這模樣就是無惡不赦之徒,末了落了幾個大字“賊首陳易像”。
陳易:“……”
販夫見他不動,又隨便作怒,挑著扁擔遠離傻子似地趕忙跑了。
陳易再往黃榜上一瞧,就見一連串的字文,意思約莫是,此人犯了大罪,本早該下令各地緝拿,卻因朝中奸佞阻撓,直至今日才下了下來,凡有能提供消息者,賞銀百兩,協助官府捉拿者,則是千兩。
他離京時是四品武夫,一般這等武道境界,想要擒拿都不宜大張旗鼓,而且他離京已有大半年,卻直到這時黃榜才貼下,再一聯想,說不準是景王刻意提醒他小心謹慎的意思。
隻是這畫……
“我在這嶽丈眼裡有這麼醜嗎?”陳易摸了摸下巴,搖了搖頭。
陸英望了望城門處畫像,又看了看陳易,輕聲道:“都一樣。”
陳易一時無奈,明白在眼下的陸英眼裡,自己生成什麼樣並無分彆,就像在周依棠眼裡一樣。
不在城門多做停留,二人到了客棧門外,正撥動珠算盤的掌櫃隨意抬眼一瞧,有些熟悉地看了陳易兩眼,接著又掃了眼他身後的陸英,一時驚聲道:
“哎喲,還真讓小哥你騙回來了!”
做生意的,往往對來往的每位顧客都或多或少地有點印象,不說彆的,混個臉熟好做買賣永遠是不變的至理。
陳易回憶了下,想起了這位柳風縣的掌櫃來,笑道:“可不是嘛。”
“咱們這…”掌櫃轉了轉眼珠子,歎氣道:“不巧隻剩一間房了。”
“那就一間。”
“給你弄間寬敞的。”
掌櫃麻利地翻了翻鑰匙,接著一拋,就丟到了陳易手裡。
陳易伸手抓過,轉身就帶著陸英上樓。
陸英得知是一間房時,眼眸並無波光,若是以往,她早就義正言辭地警告了,陳易發覺這一點細節時,不禁意興闌珊,他似乎格外懷念之前插科打諢的師姐。入了客房,推開窗欞吹風,屋內的雜氣一吹而散,陸英拉開椅子坐下,遙遙朝遠方眺望,寅劍山的輪廓霧靄間若隱若現。
陳易在羅漢床上抬腿側躺,心裡略作盤算,要上寅劍山了,闊彆了近乎一世,終於要回到蒼梧峰,那座架高一層的獨棟平樓靜謐清幽、石崖邊上蒲團發皺、耳畔都還有無名學堂裡跪著誦經聲,他對每一處都熟悉得不能再熟悉,再一望陸英,猶記得最接近暴露的一回,他和周依棠夫妻倆跟陸英隻有一牆之隔……
那時他把師尊頂在牆邊,獨臂女子憤恨又討饒的神色仍曆曆在目。
不過這一世應當不會這般了,且不論那時很是畜生,現在沒這麼狠心了,再說殷聽雪也在山上,小狐狸盯著,自己再做這般的事,會平添許多負罪感。
陳易吐出一口氣,旋即思索起怎麼繞過寅劍山的陣法上蒼梧峰。
寅劍山是為女子道門,此事天下皆知,為防不懷好意之徒,寅劍山上下三十六峰皆與護山劍陣相連,同氣連枝,若有人闖陣,必為其他三十六峰所知,非總角孩童,私闖山門者皆斬,故此江湖有言“寧偷尼姑庵,不望寅劍山”。
若自己私闖寅劍山被抓住,隻怕縱使有周依棠在,都得脫一層血淋淋的皮。
過了不久,門外傳來一陣敲門聲。
“小哥,有群道人找你。”
掌櫃的嗓音有些急切,陳易皺了皺眉,掐指一算,便發現是誰,旋即起身推門而出,從樓梯處欄杆一望,果不其然,正是那群在通富客棧遇到的道士。
為首的趙德山呼吸一滯,旋即畢恭畢敬打了個稽首,其身後眾道人也齊齊施禮。
待陳易走到麵前時,趙德山壓低聲音道:“貧道有眼不識泰山,仙長有意相救,卻將您驅趕,還望見諒。”
趙德山麵色誠懇,眸裡的敬畏無以複加,這位五十好幾的道士竟有幾分後輩的態度。
陳易擺了擺手,並不放在心上,接著問道:“你們是怎麼找來的?”
“我等見仙長與寅劍山道友同行,便一路探聽,所幸我等步履不停,趕上了仙長。”
趙德山連忙解釋,以免陳易懷疑他們不懷好意。
陳易在前,眾道士們麵色也有些局促,不過倒有幾位頗為大膽地打量陳易,其中也包括李彗月這位掌門之女,他們嘴上未動,心裡卻似已是小人升堂,議論紛紛,誰都心裡篤定,這年青麵皮底下定是個活了幾百年的老怪物。
“坐、都坐吧。”陳易揮了揮手,讓眾人都在前堂坐下。
相逢是緣,陳易旋即與趙德山攀談起來,得知後者來自萬壽宮,是為神霄派的一支,此次前去通富客棧降妖除魔,是因有百姓懸榜敲鐘,本以為不過攔路小妖,故此派趙德山領眾弟子前去擒拿,以老帶新積攢經驗,卻不曾想竟是鬥牛,順帶一提,趙德山,道號“望正”。
陳易自然聽過神霄派的名頭,更知曉他們擅長符籙陣法,又並非全真教、太華山那般避世門派,與寅劍山、真武山等等普濟世人的道門更加親近,再一琢磨,旋即心有所動。
“望正道友,可否托你們一件事?”
趙德山旋即拱手不推辭:“大恩不言謝,此事若不傷天害理,我等就推辭不得。”
“好,”
陳易重重頷首,
“我要你們殺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