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二正盤著算珠,摸索掌櫃的手法,學著記賬呢,轉頭就見那外鄉客湊了過來,劈頭蓋臉問了一句,
“小二,這城有沒有鬼?”
這話說得,小二渾身打了個機靈,若不是來者是客,他就反過來開嗓罵人了。
陳易見他打個哆嗦,便明這小邰陽縣裡,大半是個鬨鬼的地。
小二打起個勉強笑臉,道:“客官你這玩笑開得,大年初一,也不討吉利。”
“我本來就很吉利。”說罷,陳易也不囉嗦,從懷裡摸出一張符籙,又晃了晃背上劍鞘,“道士。”
小二狐疑地看了一回,接著問:“敢問有無度牒?”
陳易稍微一停,一直以來斬妖除魔,不過隨手為之,而修習道法,更是周依棠私下傳授,並未真正拜入山門,身上根本就沒有度牒。
大虞依宋時舊製,無論佛道,抑或是彆教,都得有度牒才能出家,除了因宗教之事多有神奇古怪,更因出家人能夠免收人頭稅,寺廟道觀更有大量田產廟產,天下出家人一多,國庫就艱難,而且多有亡命之徒偽裝成佛僧道士,所以若無度牒就出家,一般稱之為逃戶。
瞧見小二的懷疑,陳易琢磨了一會,出聲道:“稍等,我去取來。”
說罷,他便匆匆上樓,不一會下樓時,手裡便多了一張薄紗似的物價,上麵纂寫著連串文字,角落還有官印。
官印是真的官印,小二認了出來。
“殷聽雪…是這個?”
小二撚著看了會,勉強辨認出上麵的字,
“瞧著像個女名……”
“我為人比較風騷。”
說著,陳易隨意賦詩,
“秋深舊雨後,聽雪入樓台。”這詩當然是由小狐狸作的,她閒來就作著玩,陳易無意間看過便記下了。
“哎喲,道長文雅啊!”
有度牒,能談詩論經,小二這回總算信了,態度也大不如一。
“那便說說,這縣裡是個什麼事?”
“咱這縣裡…”
小二朝客棧內外張望了下,堂內坐著三三兩兩食客,門外街巷也沒什麼人,樓上踏踏咚咚,時不時有老板娘卸取臘肉的聲音。
他湊近了些,壓低著嗓音道:“實不相瞞,咱們縣裡確實鬨鬼,鬨得還凶,哪裡不鬨鬼啊,現在城裡家家都鬨鬼!”
陳易知道這裡麵有誇大之語,便直入正題道:“哪家最鬨鬼?”
“若說哪家最鬨鬼……”小二停頓片刻,便道:“就隻能數城西的嚴家。”
“嚴家?”
“可不是嘛,”小二的語氣沉了一個台階,“那嚴家裡…本來有四個孩子,三個男娃一個女娃,兩口子拉扯四個孩子,姓嚴的做泥瓦匠,嚴娘子就做點織工補貼家用,日子不說富貴,但一年到頭也能每個孩子添件新衣裳。但不巧,姓嚴的有回給縣衙修屋,踩空梯子摔到脖子,死了!”
說罷,小二拍個下手,歎道:“這叫人家孤兒寡母怎麼過活?”
家裡死了頂梁柱,隻剩一個女人拉扯四個孩子,其難度可想而知,不過這些都不是重點,陳易催促道:“說下去。”
“這姓嚴的死了就罷了,死前還對著房梁嚎了幾十天,請了郎中,服了藥,還是死了,嚴家就留了一屁股債,欠郎中的錢也就罷了,大家街坊鄰居都認識,頂多碎幾句嘴,關鍵是欠了官府的錢!”小二頓了頓,繼續道:“姓嚴的屋沒修好,但為了治他,跟官府要了工款錢,嚴娘子還跪在門前又借了一筆,姓嚴的死後,嚴娘子家裡鍋都揭不開,更彆提還錢,官府見她一個弱女子,就派人去收屋逼債。
咱們這窮苦人家,走到這一步,要麼就借根繩吊了,人死債消,可家裡四個孩子,難不成都吊了?既然不成,就隻剩下賣兒鬻女一路可走了。”
陳易眼眸微斂,不知所言,隻心底輕歎。
跟殷聽雪待久了,他也多了幾分悲憫。
麻繩專挑細處斷,偏偏是這戶人家最鬨鬼。
“這屋漏偏逢連夜雨,想賣兒鬻女,也沒賣掉,跑了兩三個縣城,根本沒富戶出錢,要麼嫌孩子大了,要麼就想白養一個……”
這時,樓梯裡響起咚咚踏踏的腳步聲,隻見是老板娘理好臘肉,下了樓梯。
“你這小崽子不辦事,跟人說些什麼呢?”老板娘見小二聊得酣,下意識出聲道。
“老板娘,這位道爺打聽嚴家的事。”
“人嚴家也請不起人驅鬼,彆提那女人丟了孩子以後都瘋了。”
陳易捕捉到什麼,道:“丟了孩子後瘋了?”
小二回過頭道:“正要說到這,嚴娘子賣不掉孩子,回了家以後,某一天,屋外多了掛起的衣服染了點血跡,她本來沒在意,但第二天,跑出去玩的大兒遲遲都沒回來,她叫人去尋,卻隻見一件掛樹上的血衣,那時起她的精神就不正常了,之後接連那一帶幾戶人家裡,都有孩子不見蹤影……”
老板娘聽著就發毛,連聲道:“快彆說那女人了。”
“不,我這得給道爺說完,話說有個新來的捕快不信邪……”
………
殷聽雪瞧見個女人攏著衣服拐過街角,上麵還沾了點血跡。
她心底一驚。
傳說中,姑獲鳥夜中出去尋覓孩子時,都會往孩子的衣服身上事先沾血,像是做個標記,隨後任憑那戶人日防夜防,也一樣能將孩子盜走。
眼前這點血跡,似是而非,但殷聽雪心靜不下來,她攥了攥拳頭,生怕錯過了線索。
這女人要去哪?是把血衣丟去,還是嫁禍到彆人處?
愈是想,殷聽雪便止不住心癢,她回過頭看了看陳易,隻見他正跟小二說話,並未看向這邊,兀自琢磨片刻後,便小心翼翼起身。
就去看看吧。
不然那女人要走丟了。
殷聽雪獨身一人,走入暮色昏沉的街道上。
女人離得很遠,不曾回頭望,抱著衣服一副行色匆匆模樣,不知要去哪。
殷聽雪遠遠跟著,大年初一本是喜慶時候,更無宵禁,路邊已幾無行人,巷風嗖嗖刮過,夾雜著陰涼。
走過百來步,街巷由寬敞變作狹窄,女人轉過拐角,殷聽雪也跟入其中,兩側牆麵冰冷,跟腳處荒草叢生,隱約間有野鼠竄過磨牙的聲音。
街巷牆麵不算高,卻生滿青苔,像是久久無人踏足,看著陰森森。
女人的步子越走越急,越來越快。
她手上的血衣攥得仍然緊緊。
殷聽雪遠遠見她又轉一個拐角。
暮色沉得似夜,天穹已晦明不清,不知是不是錯覺,巷口的風更大了,吹得人脖頸發毛。
眼前的巷子拉得極長,像是不停往前延申,殷聽雪的腳步不由加快,心臟也隨之愈跳愈快,仿佛要跳出胸腔。
轉過這拐角。
殷聽雪停住腳步,呆了一呆。
眼前的巷子空空蕩蕩,並無女人的蹤影,儘頭處隻一麵灰敗發黑的牆壁,她走到了死胡同中。
跟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