燈火點亮,泛起暖意,湖康村的祠堂屋簷蒙上白亮的月光,一眾村民們齊齊聚在那裡,圍觀著那道士拋下的幾大黑麻袋。
一個一個慢慢揭開,一瞧,裡麵是密密麻麻的糧食,還有那用來春播時的麥種。
眾人的麵色似麥浪般搖晃,先是麵露喜色,但又趕緊按捺住情緒,就怕那群賊人還沒死,這些糧食是偷出來的,高興得太早,往往都沒什麼好事。
待隻剩最後一個大黑麻袋,裡麵沉甸甸的,眾人屏住呼吸,互相使了個顏色,好幾隻手一起伸過去,猛一揭開。
嘿,都是圓滾滾的腦袋。
眾人先是沉寂片刻,好似眼前一片虛幻,不過全村餓死前的幻想,彼此間都沒點動靜。
忽然有人如夢初醒。
“全死了,真全死了!大俠啊!”
不知誰人一聲驚呼,驟然打破寂靜,祠堂內頃刻歡騰起來,幾人或跳上桌子,或蹲地咆哮怒吼,或抱在一塊大哭,祖宗牌位前香火鼎盛,新年都不曾如此熱鬨。
“能撒種了!大俠、大俠!新門神把大俠送來了,門神把大俠送來了!”
“是道長、不,仙長,仙長道行通天、阿彌陀佛、我佛慈悲!”
“你這半桶水亂晃悠,馬屁拍馬腿上了,是‘無量天尊’,哎喲,先分種子吧,糧食彆著急!彆搶啊!”
“這門神真靈啊,真靈啊……”
祠堂裡亂哄哄的一片,彼此喧嘩吵鬨,誰也顧不上誰,趕忙去分起種子,這可是今年的生計,全村人的肚子都係在那裡,你來我往之間,夾雜著對那道人的無限感激,以及對門神的議論讚歎。
任人們歡騰慶賀,感恩戴德,陳易隻是取出葫蘆,作斟酒獨飲狀,渾不在意,很是瀟灑。
“我貼的陳千戶真顯靈了!”
“就說這麼醜果然有用!”
“陳千戶醜得好啊!醜的法力大啊!怎麼不再醜一點啊!”
陳易飲酒的動作僵硬。
殷聽雪噗嗤一聲,見陳易掃了自己一眼,趕忙捂住了小嘴。
她壓抑住臉色道:“沒笑、沒笑…哈哈…不是,真沒笑你,隻是嘴角有點彎。”
陳易收回目光,眼下倒也不便於跟她計較,就叫她等著吧……正這樣想時,殷聽雪不動聲色地坐近了些,半倚到他懷裡。
陳易暗暗鄙夷了下小狐狸的勢利,接著一把手摟住了她的腰肢,真細軟啊。
待村民們分過種子後,又攜酒帶肉的回到祠堂,當即就有人朝兩位道人下跪,其餘一眾村民紛紛跪下。
陳易起身忙擺手道:“使不得、使不得。”
他製止眾人下跪叩拜,虛托著手,模樣很是謙謙公子,還說了幾句“小事一樁”“當不起感激”之類的話。
話雖如此,可殷聽雪瞧見夫君眉宇舒展,心底很是受用呢。
這麼久以來,自己對他百依百順,溫溫柔柔,他心底時而會取笑自己勢利,可誰叫他偏偏就吃這一套呢……..
殷聽雪腦袋微斜,
她最了解他了。
…………
翌日一早,也到了該離開的時候,湖康村的村民們自然舍不得,不僅因道人有大恩大德,更因時逢教亂,安不了生。
昨夜便送上先前藏起來的臘酒臘肉,五穀雜糧,還有沾著泥土的銅錢碎銀,但陳易一概不要,於是,眾人紛紛出村相送,村長在前領頭,雙手合十莊重地拜了一拜道:
“道長大恩大德,我們這些草民此生無以回報,隻願來世做牛做馬!”
陳易搖了搖頭,不肯受。
類似的話,這些村民說過很多,但陳易都一一回拒了,因他做人一項都很有原則,如果不是美人,那做牛做馬也毫無意義。
陳易和殷聽雪便順著山道前行,一路走了約莫五六裡,回首去望,村子隻剩下樹叢掩映中的小小的一點,於他們而言,其實也不過路上的一點小小插曲。
龍虎山還在更南麵。
想到要在那裡與周依棠和陸英會合,陳易的心便躁動些許……覺察這一點,殷聽雪默不作聲地攥緊他的手。
正在殷聽雪要開口說上兩句時,耳朵忽然一抖。
“道長、道長……”
清脆的孩童嗓音兀然響了,陳易轉頭看去,樹叢間有個稚童跳了出來,手裡捧著一大堆果子,朝前奉了上去。
一顆顆果子碩大飽滿,鮮脆欲滴。
“跟一路終於追上您咧,我爹媽叫我過來謝謝道長除害。”稚童揚起個大大的笑臉。
陳易虛眸打量了幾眼,半晌之後,笑道:
“回去吧,不必了。”
稚童又問了一句,還是得到同樣的答複,隻好轉過身走了,一邊走還一步三回頭。
殷聽雪覺得這小孩麵生,不知從哪冒出來的。
…………
白蓮教亂在湖廣鬨得沸沸揚揚,以致於龍虎山都不得不封山以待,但南闊縣遠離戰亂腹地,保有一方清平,仍是一派過年後喜氣洋洋的麵貌,街上車水馬龍,來往行人摩肩擦踵,城門內外不少販子沿路吆喝,一切仿佛照舊,隻是人們早早地學會了一句“無生老母,真空家鄉”。
“發糕、熱乎乎的發糕。”
“鹵雜下水、鹵雜下水…”
“賣餛飩咧。”
一眾販子中,載滿糖葫蘆的竹簽稻草棒晃過了街,便被人叫住,是一男一女,男的身著道袍,遞來兩文銅板,二話不說地便摘下了一根糖葫蘆,販子也不耽擱,端著竹簽稻草棒就走了。
女孩有些靦腆又歡喜地嘗起糖葫蘆。
這不過南闊縣裡的一幕小小街景。
真正大的街景在另一頭,在縣衙外。
鼓聲陣陣,鳴冤鼓被錘得癟下又蓬起,一位上了年紀的、衣著得體的五十歲老翁見縣令出來,納頭便拜了下去。
“小民壽傲賈家中小女失蹤兩日,懇請縣令做主尋人!”
周圍老百姓裡外圍了三圈,好些人認出這老翁是縣裡出了名的壽員外,素來宅心仁厚,一下議論紛紛。
“壽員外啊…他這…唉,好人沒好報。”
“她女兒也是苦,自小體弱多病,前不久剛剛來了個雲遊郎中治病,有點好轉,剛剛訂下一門姻親,就給人劫去了,聽說親家都急瘋了。”
“這事放誰身上不急啊,唉,都兩日了,怕是尋不到了。”
不消多時,便有差人過來接壽傲賈入內,驅趕圍觀人群,但卻驅趕不了愈來愈大的議論聲。
明眼人都看得明白,壽家這等富戶發現小姐不見,第一時間必是暗中尋覓,等候匪徒勒索,要上衙門也不會明著來,失蹤兩日來敲鳴冤鼓,已是尋屍的心。
壽員外之女失蹤一事,傳得沸沸揚揚,大街小巷間都不能免俗,茶館酒鋪之地更是說長道短。
時逢教亂,叫人唏噓哀歎之事總是不斷。
進城不久,陳易和殷聽雪尋了間茶館暫做歇息,點了三四個菜,慢慢享用之餘,便是側耳旁聽館內議論。
向這類人來人往的地方,都是探聽消息的好去處,彆管是真是假。
有一夥腳夫喝了酒,高聲道:“這種時候,怕是到哪裡找都找不見了。”
“殺人放火金腰帶,修橋補路無屍骸,想找也難,唉…要我說,乾脆就不敲鼓,還能留點名聲,免得背後給人議論戳後脊梁骨。”
“去,你這不就在議論。”
“防的可不就是我這種人。”
“彆說這種風涼話了,人死為大。”有人歎氣道,雖然人還沒死,但女子失蹤兩日,在人心裡已經與死無異,“人壽家就是活要見人,死要見屍,不然呢,一句被神仙下凡點化,上山修道就完事了。”
“對頭對頭,都說被神仙帶走了。”
殷聽雪夾著菜,默默享用,她聽著這些話聽得有些難受。
一旁的陳易默不作聲,麵色也無甚變化,走江湖也不是一日兩日,這樣的事情早就見多了。
茶館內的人還在議論閒聊。
“說到神仙,有沒有聽說江西那邊來了神仙?”
“是個雲遊道士吧,不是說什麼龍虎山英雄會嘛,雜七雜八的道人全去了。”
“是真神仙!一路騎鶴而行,點化走獸,斬滅妖魔,手捧白蓮,口中有道法,背上負長劍,聽說是寅劍山來的,姓陸。”
話音陣陣傳來,陳易眉頭微垂。
江西、寅劍山、姓陸,這些人口中之人是陸英無疑了,她們走的路跟自己不一樣,離龍虎山已經近了,估計就是前後腳的事。
照著神仙傳聞一看,陸英是得了緣法?
陳易沉吟片刻,心頭思緒繁複,夾菜的手都慢了些。
這飯一邊吃,一邊聽來往的客人聊南說北,足足花了將近一個時辰,一旁的殷聽雪都已取出雜書來看了,陳易回過神來,桌上的菜肴還剩三分一。
他方才略作思索後,決定接下來得儘快趕去龍虎山,當下也不耽擱,起身叫人過來結賬。
小二見桌上還有剩菜,順便就拎個食盒過來打包,可突然間,就聽到門外有人吆喝。
“這桌客官且慢啊,舍點剩菜給窮苦人啊。”
就見門外不知何處鑽來個乞丐,衣衫襤褸,一副可憐模樣。
乞丐朝前拜了拜手,臉上堆著笑,見人沒有回話,指著桌上剩下的菜肴道:“行行好,你又吃不完,舍點剩菜給我又何妨?”
陳易站定原地,一旁的殷聽雪沒有多想,當即就要點頭同意,這時陳易咧咧嘴,開口回絕道:“我這人向來不喜歡浪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