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罷,就從小二那奪來食盒,筷子飛快地把吃食都裝進去。
“你!”
乞丐臉色僵硬,指了一指。
卻見那大道士收拾好後,牽住身旁的小道士,大搖大擺地走掉了。
周圍食客見此,不由議論紛紛,
“這算命的小氣啊,一點剩菜都不肯給。”
“彆慷他人之慨,掙錢也不容易。”
“誰不知不容易,小氣就是小氣,哎,這個人,我這剩了點給你吃。”
這邊食客正要發善心呢,可那乞丐來得無影,去也無蹤,不知哪裡去了。
…………
大江濤濤,水麵開闊,一艘大船緩緩離港,陳易和殷聽雪在裡麵租了間上房。
一路以來,他們走水路坐的都是漁船扁舟,速度又快,自由自在,隻是這一回不同往日,這條水道是漕運的主乾道,由夏水蘇氏承擔了這裡的漕運,淮汴之粟由江南入淮水,經汴水入京,為免有人私自運糧、走私食鹽,連渡船生意也一並壟斷了。
這艘豪華樓船的上房一層有開闊的賞景台,有小半甲板般大,並沒有多少人來吹江風,陳易憑欄遠望,而殷聽雪對著日光低頭看書。
書中讀到樵夫遇仙的故事,殷聽雪大感新奇。
“這樣柴米油鹽的生活,真會遇到神仙?”殷聽雪舉著書問陳易道。
“傻瓜,世上神仙千百萬,多了去了。”陳易頓了頓,按了按她鼻頭道:“你不是金丹了嗎,稀奇什麼?”
殷聽雪撓了撓瓊鼻,陳易說得不錯,自己金丹了,應該不稀奇才是,隻是自己從來對金丹這事從來沒什麼實感,仍然把自己當凡人看。
她回頭再翻了兩頁書,一下又沉浸進去,整個故事讀完,回味無窮。
書中所說,樵夫張某上山砍柴,得遇仙人,仙人見他有緣遇見自己,便贈予黃金絲綢,讓他明日再來,張某翌日再去,仙人見他心誠,便賜了仙棗,帶他飛上山巔,讓他留下修行,結發授予長生。
然而,有緣修行的張某並未能成仙,他因思念父母,斷不了凡塵,又不敢開口,仙人卻早已看出,讓他下山離去。
下山之後,他雖身有異象,但隨著時間過去,異象漸漸消失,再也沒見過神仙,照舊生老病死,隻因自那日下山起,便與神仙絕緣。
故事簡單,卻有韻味,最後的結語亦是短而精妙:
“失之交臂,豈可得乎?”
俄而,天上下起幾滴雨水,灰暗的陰翳垂下,籠罩整艘樓船,江水波光暗沉,賞景台處的人們陸續回到房間,殷聽雪趕緊合起書,走到簷角下,回頭卻看見陳易一動不動。
細雨靡靡,零碎線條充斥天地,開闊的江麵泛起層層霧氣,殷聽雪喊了陳易兩聲,他還是不動,正想走過去,卻瞪大眼睛,耳畔邊聽見些許腳步聲,霧靄中好似有道人影欲走欲近。
陳易憑欄遠望,眼角處帶著一點點金光。
身前是一位儒衫峨冠之人,從遠方乘雲踏霧而來。
“閣下遠道而來,不知有何見教?”陳易淡淡問道。
“道士……”
男子衣衫飄渺,如似化雲,迎著陳易的打量,緩緩開口道:
“你可知何為天道?”
陳易眯起的眼睛睜開些許,問道:“怎麼個天道法?”
“大的道理,想來你也讀過詩書,不過乎‘天行有常,不為堯存,不為桀亡’。”儒衫男子停頓片刻,緩緩道:“落到小處,便是水滿則溢,月盈則虧,如聖人所言:‘吾聞宥坐之器者,虛則欹,中則正,滿則覆’。”
陳易不動聲色,托手接著道:“還請繼續。”
儒衫男子接著道:“事不可做儘,福不可享儘,一路以來,我先後化形兩次,一次變作村中稚童,贈你仙果,你卻半點不受,這不是把善事做儘?一次變作乞丐,向你索食,你卻半點不留,這不是把福給享儘?
我雖不如聖人博聞,但也聽說古人常說:‘滿招損,謙受益’,世事該張弛有度,不偏不倚,否則來日必有禍端,需知人的興亡就在於‘過猶不及’四個字上。”
把話全部聽完,陳易麵容凝重,出聲問道:“不是善有善報,惡有惡報?”
儒衫男子挑起眉頭,仍施施然笑道:“你是修道之人,所求為悟天道,長生成仙。既然如此,那就該知曉明白,該回到大的道理上:‘天行有常,不為堯存,不為桀亡’,善有沒有報,惡有沒有報,都是天常,與人無關。”
陳易微微搖頭,道:“我不這樣想。”
儒衫男子終於少了分淡然之色,眉頭擰起,冷聲道:“你可知我乃青弋江神?那山頭三十七人,皆為你所殺,隻剩這蘇家次子,你將他重傷,事已至此,你猶不放過,還故意在他身上留一道氣息,想引蛇出洞,儘誅蘇氏有罪親屬!你不覺得過猶不及了麼?!”
聲音朗朗,青弋江神身後頓時大江濤濤,浪疊千層,如同水麵上浮起巍峨大山!
龍王做怒,恩威並施!
卻不曾想,那人卻扯來一張椅子,當頭坐下,
“原來你是要說這個,那容我先伸伸腳。”
袁琦瞬間麵沉如水,眸中似有驚濤駭浪席卷,半晌後,他臉上掛起滲人至極的冷笑,麵容隱有龍相。
“愚昧無知,不知天道。”那人哀歎道:“我已三次點你,事不過三,你仍執迷不悟,是無緣做神仙了。”
刹那之間,一身悠長的龍吟如驚雷響起,天上黑雲彙聚,重重疊疊,袁琦破空入雲,萬丈雲霧間探出碩大龍首!
“我好意點化緣法,叫你得饒人處且饒人,你竟不領情!”
陳易哈哈大笑,背上長劍鏗鏘出鞘,雲霧間嘶出金石磨過劍鞘的聲響,腳步一點,身如黑劍般反身衝入風暴當中!
殷聽雪瞧著聲勢浩大,害怕起來,趕緊躲到門後,捂住耳朵探出半個腦袋。
烏雲滾滾,漆黑如海,一道道崎嶇蜿蜒的線條生拉硬扯,將雲海劃開一層又一層,龐大的龍軀上,天幕因雷霆忽白忽暗,那道袍身影轉進轉出,如同踏著電光舞劍。
銀海掀起驚濤駭浪,龍王的咆哮夾在濤濤大江,浪花滾滾,樓船浮起浮落,如同一葉扁舟般渺小至極,那船中大小客人抱頭鼠竄,滿臉驚恐地盯著天邊異象。
不過一炷香的時間,雷霆竟有停歇之勢,反而,陳易的身形閃得愈來愈快,劍光如暴雨傾瀉,雨絲漸漸染紅。
嘩!
酣戰玉龍,殺氣橫隔天空,鱗甲如白雪般滿天飄落!
陳易渾身儘是龍血,麵容平靜,青弋江神扯著龐大的染血龍軀,張須舞爪,已是怒不可遏,聲音滾動天地。
身後黑雲齊聚,紫氣橫生,竟要引來一道九天玄雷!
“叫你事莫做儘,人莫做絕,你偏要斬儘殺絕!可知我執掌青弋江近千年,難道引動不了天地異象,斷不了你這道士成仙之路,敬酒不吃吃罰酒,舍得一場神仙指路不要?!”
陳易麵色不再平靜,卻是笑了,嗤笑不已:“除惡務儘,斬草除根,我三品武夫,隨心所欲,自有我的大道,又何需神仙指路?”
下一刹那。
劍光與紫雷交錯。
一劍天地,
大江浩浩蕩蕩被斬開十餘裡,重重黑雲間炸出龍吟,一點青色朝遠天急遁而去。
碧空遼闊,天地豁然開朗。
隻見那道人所立天穹處,一道墨點極速而下,俄而樓船搖晃,好不容易才平穩下來,驚魂未定的船上眾人定睛一看,原來是青翠的龍角被當空斬斷,如小山墜落,掀起巨浪………
…………
南麵多江河,黃昏的顏色仿佛也濡濕一層水霧,迷迷蒙蒙,竟比想象中更昏沉朦朧,這樣深沉的黃色,放在西北是要要刮風沙的,但久久都沒有沙塵湧起,連風也帶著水霧,東宮姑娘實在有點不適應。
他們如今在夏水蘇氏的一處彆院大廳之中。
夏水蘇氏是橫跨三省的商賈世家,主要事業在湖廣,俗話說“富不過三代”,但既然是俗話,就是俗人之語,夏水蘇氏自祖上做了皇商,承擔漕運之業起,便富貴至今,百年來連出十餘位進士,更有“案山公”蘇鴻濤官居二品,位列都指揮使,顯然可再有三十年富貴。
近日來湖廣被白蓮教所害,各地糧價高漲,漕運吃緊,都需蘇家運糧,門下生意正是如火如荼的時候。
不知是鮮花著錦……
還是烈火烹油。
東宮若疏也不會去糾結這些,對於她這晉人來說,蘇家愈得勢愈好,漕運愈腐朽愈好,此消彼長之下,大虞遭殃了,大晉才能勢大。
對於魏無缺這隊喜鵲閣來的人馬,夏水蘇氏當然不敢怠慢,處處招待有佳,燈火輝煌、笙歌燕舞、觥籌交錯,客居的東宮若疏很快就跟府上的女眷們打成一片,平日裡偶爾去大廳逛一逛,去縣城裡走一走,好不清閒。
隻是今日,大廳外來了張熟麵孔,其身形之狼狽,叫東宮若疏嚇了一大跳。
竟是青弋江神,他儒衫峨冠,麵如紙白。
堂上二十多人儘皆大驚,竟齊刷刷起身行禮,而那蘇家長房家主蘇鴻毅趕緊上前攙扶,生怕有半點怠慢,不僅僅是主人敬重客人那麼簡單,更像是奴仆敬見主子。
待江神細語幾句後,家主麵色似乎比死了至親還難受,眼神裡都是惶恐無措。
青弋江神麵色陰晴不定,嘴唇闔著,遲遲不言,似是極其為難。
這時,東宮若疏跨出大廳,探出頭來,“江神,是有何事?”
袁琦轉過頭,驚愕了片刻,沒想到竟在這裡碰到之前結識的女君子,
“東宮先生竟然在此?”
“是啊,真有緣。”東宮若疏點了點頭。
一旁的家主蘇鴻毅見二人相識,知趣地退開幾步。
“到底發生什麼事了,你瞧著麵色不太好。”
袁琦臉色掩蓋不住的蒼白,勉強點了點頭,接著便把“路遇一道人,欲贈機緣卻反被刀兵相向,襲擊下身受創傷”雲雲都說了一遍。
東宮若疏越聽越覺得這道人可惡,常言伸手不打笑臉人,這作惡得好生沒有理由。
“東宮先生畢竟是外人,此事跟你無關,我們自行處理便是……”袁琦歎聲說道。
“路見不平,怎好不拔刀相助?”自太華山習練之後,東宮若疏已是四品,一直沒機會施展本事,這一回躍躍欲試。
“可那人武功高強,道法更是精深,隻怕東宮先生……”
東宮若疏輕敲刀鞘,打斷道:
“江神有所不知,當年西北元豐樓,麵對數倍於己的敵人,我跟朋友以寡敵眾,嘎嘎亂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