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世貞想到此處,又忍不住用餘光打量了皇帝一眼。
與宋神宗的左右搖擺不同,今上於變法,當真是從來沒有過一絲猶豫。
但話又說回來,相比於王安石被反攻倒算後,宋神宗還能落得個好名聲而言,如今新法若是事敗,這位的名聲,恐怕不會比這數百年來王安石的名聲好。
雖敗猶榮……但願這位不會有等著後人翻案的一天。
王世貞心中在感慨什麼,外人自然不會知道。
隨著皇帝表態,替王安石翻案之事,便定了調。
那就回到皇帝起初的提議上了。
朱衡向來說話不講忌諱,徑直開口“陛下方才說新政的口號,不知道是要如同王安石的‘三不足’一般,還是孔平仲所做的‘熙寧口號’一詩?”
朱翊鈞搖了搖頭“都不好,至少得簡單直接,一聽便懂。”
類似於“三不足”的口號,聽著固然震耳欲聾,但太含糊了,老百姓聽了隻會一頭霧水。
而作詩什麼的就更雅了,曲高和寡,不利於宣傳。
這時,吏科都給事中陳三謨突然開口“陛下,臣以為,李司業的學說甚是貼切,可拿來就用。”
朱翊鈞轉過頭,好奇追問“陳卿指的是?”
陳三謨也是嘉靖四十四年進士,與沈鯉、溫純同科。
但與後兩人相比,前者的成份就差很多了。
沈鯉當初先後駁了高拱、張居正的麵子,陳三謨恰恰相反,先是以高拱門生自居,等高拱離朝就以張居正為黨魁,待皇帝親政後,便告誡張居正,天子門生公乾時應互稱職務。
總之,是個名聲不太好,且連朱翊鈞也拿不準路數的人物。
麵對皇帝的追問,陳三謨脫口而出“自然是卓吾二詞之一,分配!”
他神色略顯狂熱,顯然是打心底裡認同這一套。
李贄在士林的地位,如今已然有了直追張載的趨勢,所謂的“卓吾二詞”更是直接比照“橫渠四句”,廣為傳頌。
數年前辯經,在公平的基礎上,李贄具體地提出了分配一詞——朝廷存在的根基之一,便是進行天下財富的分配。
所謂根基,意為如果辦不到,也就沒有存在的基礎了。
離經叛道的話不差這麼一兩句。
但陳三謨此時公然放在皇極殿上來說,著實讓同僚們頻頻側目。
刑部張瀚眉頭緊皺“新政旗幟自有朝廷法度,引用李贄的歪理邪說作甚?”
聽到國子監智庫學說要上桌吃飯,張瀚就差把跌份寫在臉上了。
“我倒是以為合適。”
栗在庭毫不顧忌地聲援。
“司馬光曾言,天下財富有其定數,我以為,定數這個詞不好,畢竟天下財富日積月累必然有所增長。但若用總數一詞,卻是恰如其分。”
“總數既定,不在此處,就在彼處,如今國庫窘迫,赤民困苦,錢在哪裡,天下人心知肚明。”
“無論鹽政、宗室、度田,都不過是‘分配’而已。”
“攥著官紳豪門往國庫與赤民擠的分配,誰敵誰友,百姓一眼便知,難道不是最合適的口號?”
張瀚怫然不悅“栗部堂此言差矣,這邪說若是被流民取了去……”
赫然是有要爭論起來的架勢。
朱翊鈞見狀,及時出言撲滅苗頭“天之道,損有餘而補不足。”
“朝廷代行天道,是亙古大義,李贄不過拾聖人牙慧罷了,張卿不必太過敏感。”
要是覺得歪理邪說接受不了,總有一款聖人言論能契合上。
朱翊鈞擺了擺手,輕巧揭過“就按陳卿的議,口號便以‘分配’為眼,讓翰林院想幾個順口的句式。”
張瀚欲言又止,無奈還是閉上了嘴。
朱翊鈞生怕還在這話題上糾纏,連忙看向王國光“王卿,且說說稅賦罷,看看今年分配得如何。”
這就是要進入年會議題了。
群臣正襟危坐,打起精神。
王國光對先前的議題插不上話,本是走神想著彆事,此時受喚,這才神魂歸竅。
“回稟陛下。”王國光頓了頓,給自己組織言語的時間,“萬曆七年,除留存各省夏稅秋糧,共一千三百二十萬三千一百四十四石有奇外。”
“一乾稅目,歸攏中樞大小府庫,合折銀二千一百三十二萬兩白銀,其中太倉庫五百九十八萬四千六百有奇。”
萬曆四年定製,無論地方省府衙門留存,還是轉運中樞,都要在戶部登記造冊。
如今中樞的大大小小府庫,無論是太倉庫、太仆寺、節慎庫,乃至內庫,雖然仍舊是分鍋吃飯,但戶部要計總賬了。
這也是為何前幾年年會,王國光隻能報太倉庫的年入,如今卻能合攏一齊彙報。
不僅如此,在記國庫的年賬時,還要做兩套賬——一套按實際入賬,一套折合為銀價入賬。
當然,彆看隻是一點小小的規範化工作,改變了統計方式,實質上大大增加了戶部的職權以及工作量。
自此之後,五部、內庫,頻頻跟戶部撕扯不休。
要不是給戶部擴了編,老王頭吵著要致仕了——擴編其實也有的吵,國子監年年抱怨戶部,說其錄用的監生種子太多了,顯著降低了太學舉人的升學率,當然,國子監嘛,說話就不太能吵到人了。
隻聽王國光繼續說道“……礦稅、關稅、鹽稅皆與去年持平,田稅占82%,較去年下降了2個點,商稅因近海海運興起、與朵顏三衛的互市建成、湖廣宗產上繳利潤增多等原因,較去年上升了2個點,多出四十萬兩白銀。”
按下戶部用詞逐漸變成皇帝的模樣且不提,申時行當即開口追問道“今年非稅收入呢?”
皇帝登基八年以來,就沒有一年是不抄家的,可以說,抄家就是這幾年實行新法的財源支柱之一。
饒是申時行這種老實人,都覺得上癮。
王國光砸吧砸吧嘴“申閣老,石茂華、劉世延一黨抄的家,還未來得及入賬,除去朽腐的寶鈔外,目前折銀止有一百一十萬兩。”
活錢倒是沒多少,主要字畫、珠寶極多。
申時行跟著砸吧砸吧嘴,暗暗盤算石茂華、劉世延等人抄完家能有多少。
這時,一時沒怎麼說話的溫純突然開口,朝皇帝勸諫道“陛下,非稅收入不是長久之計,法司逐利,唯恐壞了風氣。”
抄家抄太多,就官不聊生了。
石茂華等人寧願狗急跳牆,未必沒有皇帝過於嚴酷的原因在裡麵。
朱翊鈞從善如流“這是自然。”
簡單敷衍一句,他再度看向王國光“支出呢?”
王國光對此信手拈來“回陛下的話,萬曆七年,地方留存各支各用,中樞支出合計折銀一千八百九十萬兩。”
“邊餉銀占47%,較去年多了5個點;營衛官軍俸糧仍占14%……”
大明朝的軍費支出,已經常年在六成這個關口居高不下了。
“陛下內府供用仍占10%;宗藩祿糧占19%,較去年降了1個點,較萬曆元年降了10個點;朝官俸祿占6%……”
朝官的俸祿支出最低,但這相較於萬曆元年,已經翻了三倍了。
另外也是因為地方官吏的績效,是以留存的形式,直接讓各省府將這一部分截留。
“其中,收入白銀化比例419%,支出白銀化比例494%,集中於南直隸、浙江、湖廣等富庶南方。”
白銀化是不得不走的道路,總不可能眨眼就跳到信用貨幣去了。
而在此之前,調整軟件,是不得不做的事情。
朱翊鈞聽著王國光娓娓道來,言之有物,隻覺舒服極了。
新政以來,這位戶部尚書跟工部尚書朱衡,都是從來不顯山不露水,沒什麼存在感,但無論能力、忠心,都無可挑剔,雖然沒有調和陰陽的宰輔之才,卻真正做到了獨當一麵。
尤其戶部改製,可以說行雲流水,毫無遲滯。
白銀化支付的數據統計,去年才說,今年就直接落到了實處,新政的基本盤,不就是這些堅實的擁躉麼?
“此外,遵陛下諭旨,臣會諸同僚,訂《萬曆會計錄》,今年編修成帙,恭呈陛下。”
王國光將身前的四套書冊雙手捧起。
張宏輕車熟路接過,將其呈與皇帝手中。
朱翊鈞伸手接過。
藍本兩年前他就看過了,可以說,這本書冊就是如今的稅法總綱。
庫監、光祿、宗藩、職官、俸祿、漕運、倉場、營衛俸糧、屯田、鹽茶錢鈔、雜課,可謂包羅萬象。
朱翊鈞翻了兩頁之後,朝身旁的王世貞示意“王館長,先原冊留史館采錄,至於刊布……恐怕還要再磨算增訂一冊。”
王國光在旁愣了愣“陛下所言還有一冊,可是臣有什麼疏漏?”
朱翊鈞搖了搖頭“不是王卿有疏漏,是朕今年臨時應的事情,要著落在此處。”
說罷,他伸手朝一旁招了招手。
隨即,魏朝、李進、孫隆等人,各自抱著一摞一摞的書卷,堆在了王國光麵前。
在王國光疑惑的眼神中,朱翊鈞伸手示意,與王國光解釋道“這是萬曆元年以來內廷的賬目,所置產業,曆年進項、支出,儘在此處了。”
“朕既然此前放出話來,便沒有許空頭的道理,王卿將這些也整理成冊,錄入《萬曆會計錄》罷。”
一邊說著,朱翊鈞又轉向吏科都給事中陳三謨,緩緩道“往後每年,六科都來審一審內廷的賬目,刊布天下。”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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