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示皇產,本就是今日的議題之一。
但這直接就搬了上來,讓老王頭多少有些猝不及防。
王國光目光在主位的皇帝以及眼前的賬冊上來回打量,半晌後他才憋出一句話“陛下不先議一議麼?”
朱翊鈞奇怪地瞥了王國光一眼“意見征集近一月餘了,凡呈遞奏疏議論此事的官吏、士人、遺賢,無不極儘溢美之詞。”
“朕登極以來,尚未遇到過如此順遂之事。”
“如此眾望所歸,還有什麼需議的地方麼?”
王國光被皇帝這話堵得一噎,無奈隻好看向申時行。
申時行頓覺牙疼。
瞧這話說得,皇帝都自縛手腳要對皇產有所限製了,外人誰能說半個不字,也不怕被口水淹死?
不說其餘,單是邀名養望的科道言官,幾乎一夜之間就達成了共識,朝中誰敢反對此事,誰就是斂財閹黨。
再加上一窮二白的鄉野遺賢,還未踏足官場的年輕士人,上奏極力鼓吹。
哪怕心中有異議的朝臣,明麵上都得讚不絕口,頂天了保持緘默而已。
至於朝臣們唯一能關切的問題,便無人敢問出來——公示皇產之後,我們呢?
眾所周知。
皇帝的套路向來是一套接著一套,泰半朝臣都中過皇帝羚羊掛角的招數。
幾乎都形成條件反射了,多少都會忍不住犯嘀咕,皇帝此次彆是要藉此逼迫朝臣們緊隨其後。
奈何這事也沒人敢去試探皇帝。
總不能當麵說一句,陛下自己公示就得了,彆不知好歹給大家夥添麻煩。
所以,這事的壓力,無可避免落到了都察院、戶部以及內閣身上,三天兩頭總有同僚旁敲側擊。
王國光是個不愛摻和的,此時皇帝當麵說起,隻好目光轉向申時行——誰讓申閣老是甘草呢?總要調和陰陽的。
申時行感受到王國光求助的目光,深吸一口氣。
這事確實牽一發而動全身,內閣自然不能置若罔聞。
思慮片刻,他還是接過皇帝的話頭,出言調和起陰陽來“陛下,自然還有要議的地方。”
“子曰,名正,則言順,政令既出,總要有個名目,還不知道陛下此舉,乃是師出何名?”
不以規矩,不能成方圓。
什麼名目很重要,有了名目,也就確定好了框架。
要是這事不先劃個道道出來,悶聲就做了,朝臣們怕是要整日茶不思飯不想了。
申閣老向來是會說話的。
朱翊鈞忍不住失笑“好個名正言順,申卿是怕朕一意孤行,想推而廣之吧?”
申時行尷尬地扯了扯嘴角。
朱翊鈞掃了一眼殿內群臣,大多都露出關切的神情。
尤其殷正茂,一副關切又不想被人發現的模樣,不住拿餘光往這邊瞟。
哪怕意料之中的場景,朱翊鈞心中還是不免有些怏怏。
他歎了一口氣,斂容正色“萬曆二年殿試,李三才一文深得朕心。”
“天以大位托之於朕,非以崇高富貴獨厚一人,蓋付以億萬生民之命,使司牧之也。”
“司牧天下之俸祿,朕受得理所當然;至於崇高富貴,朕敬謝不敏。”
“此前經何心隱麵刺,朕一朝醒悟,朕非君子,不能慎獨。朕掌大器,當公示天下人。”
“所謂名目,無非一句,理欲不並立,公私不同道。”
李三才雖然私心過重,好鑽營結黨,但才學與膽魄確實無可挑剔。
早在數年前,其人便對皇帝財產的公私性質進行了論述,在經學上奠定了基礎——公天下還是家天下這個話題太敏感,姑且不論,但至少財產,不是獨屬於皇帝一人的,隻該拿點管理工資。
如今拿來就用,也算是師出有名了。
申時行與王國光對視一眼,不由鬆了一口氣。
要隻是這般,誰會不支持呢?世宗皇帝整日以私心侵奪國庫,諸臣可都還曆曆在目。
這個名目很是溫和,溫和到不會將火燒到朝臣身上——皇帝要公私分野,關朝臣什麼事呢?
至少比什麼“以身作則反腐倡廉”的名目,弄得朝臣不上不下要好多了。
不止兩人,群臣幾乎都不約而同鬆了一口氣。
多數是怕皇帝不曉得利害關係,太過想當然;少數嘛,也不乏殷正茂這類大臣。
“不過……”
皇帝的聲音再度響起,話鋒卻是有一轉的架勢。
群臣的心再度被吊了起來。
朱翊鈞神情意味難明,悠悠開口“也不單是朕,在列的諸卿,無不是天下之導引,國家之袖領。”
“要說以公事而得厚崇高富貴,諸卿恐怕隻比朕略遜一籌。”
話音一落,在座群臣,無不悚然而驚。
自申時行以下,紛紛起身避席“臣等有罪。”
朱翊鈞伸手虛虛按了按“朕指的是職與位,並非說你們。”
語氣雖然溫和,但群臣依舊杵在殿裡,不尷不尬頗有些坐立難安的樣子。
畢竟皇帝既然都點了,自然不會是空穴來風。
朱翊鈞自顧自繼續說道“諸卿都是朕的腹心,朕也不與你們賣關子。”
“朕倒是想過,讓一乾朝臣都將家產翻出來給天下人都看看。”
“可惜,癡人說夢而已,諸卿不必憂慮朕太過想當然。”
“此事確有後續,但並非應在彼處。”
朱翊鈞一邊示意眾人落座,一邊伸手豎起兩根手指。
看著模樣,後續還不止一處。
群臣麵麵相覷,隻好先後落座。
略微頓了片刻,朱翊鈞才緩緩開口“其一,內閣代行皇權,實為中樞機要,國家袖領。”
申時行聞言,思緒翻騰,既喜且憂。
他剛沾著椅子的椅子再度抬起,臉色帶著苦笑“還請陛下明示。”
朱翊鈞卻根本不去看他,隻扭頭看向王錫爵“朕也不強窺閣臣的家產,但,日後凡推補閣臣,願意公示家產者,吏部單列出來,朕會優先考慮。”
微末小吏也就罷了,若是國家袖領,都跟戶部尚書葉淇一樣,開始追尋崇高財富、為家族子孫計而敗壞國策,那就真是自上而下地一瀉千裡了。
總要有點崇高理想才對。
已經入閣的申時行,與將要入閣的王錫爵對視一眼,一錯即分。
王錫爵會意,深吸一口氣,咬了咬牙,果斷當仁不讓“陛下,臣毛遂自薦,請公示!”
此舉亦是應有之義。
不提倡,就是絕對禁止;優先考慮,就是約定俗成。
就是這般急切,有失為官涵養,大家都知道你明年要入閣,但是這樣不背人也有些太囂張了。
奈何王錫爵就是這樣的人物,同僚們已然見怪不怪了。
誰讓皇帝喜歡這廝呢?
朱翊鈞當然欣慰,不過,卻是在想彆的事情。
帝製固然下限低,上限高卻也不是沒理由的。
落後的君君臣臣,明確的上下級關係,在某些方麵,就是能發揮出不一樣優勢來——至少,能夠讓朱翊鈞理直氣壯地提出這種強同事所難的要求。
朱翊鈞自然從善如流,朝陳三謨吩咐道“此事交吏科核定公示。”
等陳科長領命後,朱翊鈞才看向沈鯉“朕接著說,還有其二。”
“沈卿,此後巡撫度田事,凡各州縣所屬在任官吏的田畝,都公示出來。”
這是順手的事情。
要是度完田還兩眼一抹黑,那不是白度了?
沈鯉此時聞言,隻覺意料之中,他入京途中便對此有了心理準備。
不僅如此,他連利弊都已然思慮了好幾個來回。
沈鯉沉默片刻,進言道“陛下,此事恐怕隻有一時之功。”
大家都不是第一天在官場混。
這次度田完了自然好公示,無非就是單把官吏的地產拎出來謄抄一份而已。
問題是,度田不是一得永得,一證永證的事情。
用不了十幾年,這些數目必然就失了真。
朱翊鈞搖了搖頭“朕知道,所以沈卿這個度田巡撫,事後也不會裁撤。”
“定期巡田,及受理舉報。”
舉報?
沈鯉愕然。
最先反應過來的卻是都禦史溫純。
溫純執掌都察院數年,隻一聽立刻明白皇帝的未竟之意。
他皺了皺眉頭,勸諫道“陛下,揭露陰私,恐有唆使百姓,挑撥官吏之嫌,實非堂皇正道。”
舉報這種事,向來有以下克上的忌諱。
都察院就從來不會受理百姓、同僚的舉報,唯一的堂皇路徑就是上奏皇帝,下疏徹查。
否則,部院權勢之大,幾乎無有掣肘,早晚淪為政爭的工具。
更何況,這種事必然不乏誣陷之舉,哪怕部院能夠守身持正、不偏不倚,也不過消耗人力物力而已,平白壞了朝廷風氣。
汪宗伊也很快反應過來,出聲附和“陛下,這般行事略顯操切,必致風聲鶴唳,臣以為,不妨從長計議。”
朱翊鈞感受到群臣抵觸的情緒,卻是陷入沉默。
張嘴欲言,卻又咽了回去。
最後,他竟然難得沒有解釋,隻語氣生硬“朕意已決,且先試試。”
皇帝陡然露出剛愎的一麵,群臣神情不由一滯,旋即有些驚疑不定。
朱翊鈞見此情形,心中歎了一口氣,不是他不想解釋,實在不知從何說起。
風聲鶴唳?
他當然知道,但要的就是風聲鶴唳!
公示田畝的高壓職場環境,顯然持續不了多久,早晚會人亡政息。
但有些事又不得不做,哪怕隻是一陣風刮過。
並非是為了所謂反腐——公示田畝的效用不會太大。
說句難聽的話,貪腐根植於人性,在某種程度上說是具有生命力的有機體也不為過,貪腐仿佛有求生本能一般,無論多麼艱苦的情況下,總會掙紮求生,自己尋找出路。
考成法之後,貪腐之風也不過刹了兩三分,想根治無異於癡人說夢。
如今這事也一樣,地產要公示,這些人就會去收斂金銀、鑄造銅幣、置辦商鋪、乃至暗中扶持商行。
東邊不亮西邊亮,有的是法子置辦產業。
但,好巧不巧,這就是朱翊鈞想要達到的目的!
天下財富窩藏在誰的手中,幾乎不言自明——彆看現在每年抄家動輒百萬銀兩,數目誇張,但跟李自成打破京城後,“所掠輸共七千萬,侯門十之三,百官十之二”比起來,實在九牛一毛。
導引經濟如通治水。
必須要將這些蟲豸的財富,從地產當中擠出來!
田畝公示,刹的不是貪腐之風,刹的是求田問舍之風!
千年以降,攫取利益的方式一直局限於兼並地產,太慢了!
就是因為吃人的效率比不上外麵,才會被人後來居上——也彆說什麼劣根性,都是吃人,吃得慢才是無德,弱小才是原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