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殿之中香煙嫋嫋,巨大的壁畫上紅顏映照枯骨,端坐在蓮花座上的枯瘦老僧,低沉緩慢的敘述……如同夢境一般,散發出令人鬆弛的氛圍。
曇林古井無波的老邁聲音在殿中回蕩,使人沉浸於四十年前的回憶。
“陳師古暫時放過我的性命,轉而將我抓起來囚禁在一座破廟裡,佛像前放著一口嶄新的空棺材,我猜那是他為了帶元煦回洛陽準備的。
陳師古的目的是逼迫我計算洪水過後淤泥厚度,原始河道位置和地標等內容,試圖通過數字推測元煦之墓在地底的方位。稍有反駁拖延,便切下我手臂肌肉上刑,我被他嚇得心膽俱裂,不得不從。
他日常佩戴的短劍,本來是一根生鏽的鐵棍,奪去數不清的人命之後,鏽斑慢慢剝落,露出模模糊糊的金文“魚腸”,我意識到這就是專諸刺王僚的那柄古代名劍,突然明白了他往年經手的古董是從何而來的。
元煦當年初識他就在北邙山上,那是曆代帝王將相、達官顯宦趨之若鶩的風水葬地,他說自己家在附近,或許隻是在附近的地底活動。
接下來的一個月裡,我一邊計算海量數字,一邊窮心竭慮地掙紮求生。用儘一切肉麻的詞句恭維陳師古的絕頂劍術:“十步殺一人,千裡不留行”“滿月臨弓影,連星入劍端”“寶劍黯如水,微紅濕餘血”。
念了半天,陳師古一臉木然地說:“劍是最難用的武器,入門難,專精更難,容易損壞難於維護,裝飾作用遠大於實際用途。我佩劍,是因為晏之喜歡這些全憑幻想寫出的俠客詩句。劍鞘裡麵是刀刃還是鐵棍,其實無關緊要。”
韋訓則想,陳師古一生堅持用這種自認為最不趁手的兵器對敵作戰,打到天下第一時也未曾更換,原因竟在這裡。
“被囚禁在破廟的時間越來越長,我發現陳師古與那些街頭遊蕩的瘋癲之人大有不同,他雖然無法無天地肆虐橫行,完全不顧後果,但同時冷靜又理智,我每每算過一組測量數字,得出結論後,他都要拿過去親自驗算一遍,免得我從中作偽。
一個從沒接觸過算學的人,短短時間內就將我安身立命的技能學了過去,我內心彷徨驚恐,隻怕他完全學到手那天,就是我的死期。
看著那具空棺,我靈機一動,開始在休息時為元煦抄經祈福。元煦生前信佛,常為亡故的父母抄經,陳師古應該經常見到,從我這麼乾開始,他就不再折磨我了。
可是深夜裡,我每每聽到寺外的黑暗之中,傳來似人非人、似獸非獸的恐怖咆哮,那嘯聲如同觀川的無畏聲一般,響徹靈水河畔,卻無比淒厲,充滿了悔恨。想必他深深懊悔自己沒有和真正的書童伴讀般,一直陪在元煦身邊,才導致這唯一的摯友為奸佞所害客死他鄉,連屍身都無法回歸故土。
殫精竭慮地算了一個月,所用草紙堆成一座小山,經過無數次反複驗算,最後的結論非常可悲。元煦的靈柩恐怕不是被掩埋在淤泥之下,而是開頭就被洪水衝進靈水河之中,合著泥漿順流而下,拋灑於茫茫無邊的大海之中。
每一個步驟,每一次測量,陳師古都跟著複核過,知道我做不了手腳,這個結論就是定論了。
我知道死期已到,跪在地上閉目誦經,然而許久之後,陳師古並沒有動手。他雙目空洞望向大海的方向,輕聲喃喃了一聲:“你瞧,我說過的,書中的毒遠比屍毒厲害多了。”
他就這麼走了,留下我的性命,僅帶走了那口為元煦準備的空棺,從靈水河畔消失了。我跪在佛前哭了一天,心中隱約有了一個念頭。
倘若沒有這場突如其來的洪水,陳師古能順利找到元煦的屍身,親眼見過屍體腐朽的模樣,將之帶回家鄉安葬,他或許能夠慢慢接受摯友的死亡,不會為執念所困無法自拔,癡毒入腦而發瘋。
人間喪禮:初終、招魂、沐浴、飯含、訃告、赴闕、起殯、大殮、反哭等等繁瑣程序,並非為了無知無覺的屍體準備,而是給活著的親友一個接受至親死亡的過程。年老致仕之後,我將這個念頭付諸行動,便是九相觀修行,幫助那些求而不得、癡迷悵惘的人擺脫心魔。
不過,這件事還沒有完結。
我曆經磨難,萬裡迢迢從嶺南返回長安,整個人如同乞丐一般落魄,本以為事情可以就此平息,但我想得太簡單了。陳師古血洗嶺南的案子,就算抓不到首惡,也必須有人為此承擔罪責,我因瀆職罪名被大理寺逮捕投入獄中,同時入獄的還有元煦的兄嫂元邑和李嫻。
元邑的罪責在於蒙蔽聖聽,欺君罔上,舉薦一個來路不明的惡徒參加科舉,致使陳師古考上進士,還差點混入朝堂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