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白駝寺主動去關中挑戰殘陽院,敗於人手無話可說,三僧自歎弗如,從此心灰意冷隱入寺中不問塵事。
那時陳師古正當盛年,如今這少年不及弱冠,三對一不僅是以多欺少,兼且有倚大欺小之嫌。然形勢所迫,三僧隻得厚著老臉聯手將他包圍。
陣法雖缺了兩人,三僧多年反思矯正,已將當年陳師古破陣的弱點彌補。五蘊陣施展出來,六條手臂便如千手觀音,密不透風籠罩下來,沒有絲毫縫隙。縱然蜃樓步的步法詭譎,世間罕見,一時間卻也無隙可乘。
韋訓身形一頓,青影晃動,步伐變幻,便如一隻陀螺般在品字陣中疾速輾轉,四個人廝打速度之快,隻剩下三黃一青四團殘影交錯縱橫。圍觀眾人皆瞠目結舌,做夢也想不到世間竟有這般驚世駭俗的功夫,莫說是觀賞品評,連看清招式都是癡人說夢。
雙方看似勢均力敵,其實三僧越戰越驚。這少年年紀雖輕,其功力與陳師古當年相較,絲毫不落下風。殘燈手淩厲狠辣,剛猛絕倫,如狂風驟雨傾盆而下。不多時,三僧的僧袍袖子便如風中枯葉,一片片脫落飄散,六條手臂更被他撕得鮮血淋漓。若不是仗著五蘊陣法精妙,如銅牆鐵壁,被他一爪抓實了,恐怕肢體不保。
三僧久攻不下,知道這般爆發不能持久,欲憑借多年積累的雄渾真力,逐漸消磨其氣力,使其力竭而敗。韋訓的速度確實漸漸慢了下來,似乎真的疲勞過度,氣力不濟。
然則不等他們鬆得一口氣,韋訓已變爪為掌,以輕柔多變的日暮煙波掌應敵。這掌法是陳師古留下的絕學,殘陽院門徒雖人人才華橫溢,但唯有韋訓獨得精髓,學成此技。江湖之中,此前從未有人活著見識過。其掌風至柔至純,雖僅有一十三式,其變化卻如同無常命運,盛衰興廢,悲歡離合,凡人難以捉摸。與雲譎波詭的蜃樓步配合,能瞬間變幻出千萬種途徑。
在旁觀戰的拓跋三娘和邱任見此情形,心中亦是暗暗驚歎,雖早知韋訓的武功與他們有斷層,然而這斷層竟如天塹鴻溝,差距實在難以逾越。
他們不知陳師古開創日暮煙波掌、蜃樓步、殘燈手三門絕學時,正深陷於摯友身死魂滅、屍骨無存的末路之中。彼時縱有天下無敵的武功,卻無力挽回悲劇。哀苦、悲慟、怨恨如滔滔江水無邊無際,終將其逼至崩潰癲狂,恰好與韋訓此時的心境重合。他如魚腸劍浴血出鋒,將那絕望之人遺留下的武功發揮至登峰造極。
麵對這樣一個瘋魔的絕頂高手,三僧已不能用製服敵人的心態應對,隻得使出殺招。慧定施展八苦摧心拳,拳風呼嘯直搗丹田,勢若猛虎下山。韋訓竟不格擋,反倒徑直衝了上去,以一掌“幽明永隔”攻向慧定咽喉,眼看是要同歸於儘。
所有多人陣法的基礎都是一方受襲,他方救護,慧定隻覺寒風割麵,來不及撤招防禦,慧覺趕忙斜刺一掌,接過韋訓的攻擊。雙方均是一流高手,對掌時本應勢均力敵,起碼會僵持半刻。誰想肉掌相接的瞬間,韋訓卻突然變招。
他由“幽明永隔”變為“殘燈斜陽”,五指成爪,直接抓住了慧覺的右手,在老僧內力湧出的一霎發力猛握,以殘燈手將這老僧的一隻手生生捏碎了。
慧覺突遭重創,這一肢等同殘廢,五蘊降魔陣登時露出破綻。倘若韋訓此時乘勝追擊,起碼能取三僧之一性命,但他的目的本不在此。腳尖輕點,身形如電,一晃一閃之間,便從縫隙之中鑽了出去,接著直直撲向曹泓。
在這間不容發之際,廳堂之中再無一人能攔得住他。
曹泓並未拿起兵刃,僅擺出迎敵之姿,舉掌招架。韋訓雖陷入極度悲慟狂亂之中,卻跟陳師古一樣,仍殘存最後一線理智。知道殺了此人後,線索將就此斷裂。須得將他生擒,交給三娘和邱任,像處置申德賢那般施加酷刑,或許能逼出其他兩個幫凶的信息,那是絕境中唯一的希望。
韋訓曾與曹泓在長秋寺對過一掌,能大約估量出對方實力深淺,故而僅拿出六成功力,計劃將他打殘。
曹泓如上次一樣舉掌相抗,然而這一掌擊出,韋訓卻忽然察覺空落落的,仿佛擊中了一團棉絮,毫無著力之感。但凡武功練至上乘,內力自發護體,即便是遭遇偷襲,起碼會有肌肉本能反應。
然而韋訓卻驚覺曹泓的防禦本能蕩然一空,雙掌相接時,他竟如不會絲毫功夫的路人,一下便被擊飛出去,如斷線風箏般砸碎了屏風,倒在一地碎片中。
刹那之間,韋訓心中生出一陣莫名恐懼,遠超剛才與三僧殊死搏鬥時。眼見曹泓躺在地上毫無動靜,他背後冷汗頓時湧了出來。
“老四!”韋訓回頭叫了一聲。
邱任自然知曉他的意思,大步上前,俯身下去,先捏住曹泓的脈門加以控製,以防有詐,再向他頭頸間插了兩根定魂銀針,而後才開始放心切脈聽診。片刻後,那張黑臉上便露出了苦相。
日暮煙波掌威力奇特,傷人於無形,並不會在體表留下任何傷痕,隻有剖開皮肉骨骼,方能看到五臟俱碎,經脈儘斷的慘狀。這等致命傷勢下,脈象無胃、無神、無根,元氣衰竭至極,回天乏術。
“就是師伯在場,也救不活了。”邱任搖了搖頭,下此定論。
韋訓腦中嗡嗡作響,指尖發麻,他拔腿奔向曹泓身邊,以掌抵住他前胸,搬運真氣輸入他體內。曹泓雙眼微微睜開一線,喉頭顫動,似乎念了一個名字,卻沒有發出任何聲音,眼神漸漸渙散了。
拓跋三娘走到跟前,眼見曹泓立時便要死去,知道今夜沒有自己施展手段的機會了。她身為資深刺客,不僅擅長逼供,更對人垂死之時的種種細微表現了如指掌。曹泓心存死誌,故意不加抵抗,借韋訓之手了卻自己性命。拓跋三娘腦海中回想起曹泓適才回身過去,雙手端碗喝茶的景象,此刻想來,那並不是一個自然的舉動。
“剛才動手之前,他好像吃下去些東西,是毒藥?還是……”
韋訓立刻撤了掌力,略一思索,旋即毫不猶豫地撕開了曹泓的肚腹,雙手直接伸入他胃囊之中,探索掏摸。其狀血腥慘烈,令人不忍直視。
眾人雖聽到曹泓的認罪自白,此時見到韋訓如癲似狂的舉動,仍覺得膽寒發豎,不敢細看。
正如拓跋三娘所料,片刻之後,韋訓從血肉之中摸到了些不同尋常之物。他雙手托著,小心翼翼拿到火把跟前照亮。
那大約是一張紙條,被胃液和鮮血嚴重侵蝕,漸漸地融化成一團紙漿,根本沒有展開閱讀的可能。就在那最後殘存的一角紙片上,韋訓依稀看到了兩個模糊的字跡。
丙之。
這是什麼意思?是一個人名嗎?或是其他暗示?
韋訓雙手托著這一團血肉紙漿,疾步奔向門口呆若木雞的楊行簡,聲音顫抖,急切地問道:“丙之是什麼?你是我們之中認字最多、最有學識的,你且看一看!”
楊行簡臉色慘白,仔細辨認血肉中的模糊字跡,抬起頭來,又見韋訓絕望而癲狂的神情,不禁悲從中來,淚水順著胡須滾滾而落,沾濕了那身綠袍。
他泣不成聲,斷斷續續哽咽著說:“甲木克戊土、乙木克己土……丙火克庚金、丁火克辛金、戊土克壬水。丙字在五行之中屬火,丙之……丙之就是燒掉銷毀信件,除此之外,沒有彆的意義。”
沒有彆的意義。
沒有意義。
最後的線索,最後的希望,就此熄滅了。
夜色戚戚,愁雲慘淡。洛水之旁的曹氏祖宅中,傳出一聲似人非人、似鬼非鬼的漫長嘯叫,在夜空中久久回蕩,使人聞之驚魂喪膽。
就在這聲絕望淒厲的長嘯之中,瀕死的曹泓眼前浮現出曹灩最後的影像。那一日,他為了將她討回,被迫與惡鬼做了交易。那一日,他撐著小船,將換上粗布麻衣的妹妹悄悄送往鄉下。待他死後,世間便再沒有一個人知曉她的去向,再沒人能威脅到她的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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