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摩延一夜未歸。
當寶珠出現在練功室裡時,舞姬們如驚弓之鳥,紛紛避讓她的眼神。直到此刻,寶珠方才察覺,每當霓裳院有人消失,大家總是心照不宣地不再提起,佯裝那人從未存在過。此處有一條腐爛流血、永不愈合的隱形創口,每當主動揭開覆蓋在上麵的紗布,都會粘連血痂與膿液,令人更加痛苦不堪,大家隻能視而不見。
臨近中午的時候,寶珠被傳喚去祥雲堂侍奉。
庭院的石板地麵濕漉漉的,十多個仆人跪在地上,手持豬鬃刷細細擦洗,而表演舞樂的高台上,已換了嶄新的地毯。
他們在清理米摩延留下的痕跡嗎?帶垂鈿胯花腰重,帽轉金鈴雪麵回。寶珠怔怔地望向舞台,少年優美輕捷的身姿仿佛還在上麵不斷旋轉,金鈴聲猶在耳畔回蕩。
抱廈之中,蟠龍燈盞如往常那般點滿了蠟燭。李昱坐在自己的寶座上,因一夜狂歡後的疲倦,眼神空虛。
今年的極樂之宴氛圍並不算太好,當他精心排練的《秦王破陣樂》與獅子舞演出時,客人們的表情錯綜複雜,奉承之聲也不像往常那般殷勤熱烈,甚至還有兩個混蛋宣稱腹痛提前離席。
直到今年的祭品登台亮相之後,餘下的人才在五石散的效力催動下逐漸放鬆,開啟了盛宴。可惜他力不從心,已不能像往年那樣全程參與其中。衰老是斷崖式的,昔年在長安的榮光仿佛還在眼前,眨眼間,就到了天命之年。
天命……這個詞令李昱幾近熄滅的心火複又跳動了一下。
“丹鳥,說些有趣的話來。”岐王命令道。
然而少女隻是麵無表情地跪著,一言不發。
“啞了嗎?!”
李昱發現這女孩兒今日沒有按照自己的要求梳垂掛髻,遂惱怒地一把抓住她的頭發,強迫她麵對自己。然而對上這雙冷漠如寒星的眼瞳時,他心中突然咯噔一下。黑洞洞的眼睛之中,竟然看不到自己的倒影。
為什麼不說話了?那些深奧的預言,天人的夢境,滔滔不絕、令他心潮澎湃的玄妙征兆,都去了哪裡?
“不說話,我會讓人割下你的舌頭。”李昱威脅道。可即便是施加了幾乎要將長發從頭皮上撕扯下來的力度,她卻依然保持沉默,仿佛對痛苦已經麻木。
昨日那男孩兒也是如此,至死未曾發出不堪的哀叫,反而透出一股端嚴悲憫的神態,以至於歡宴並不如往年那般癲狂,結束時頗有些頹靡。乘興而來,敗興而返,不複“極樂”之名。
吉祥的鳥兒突然緘口,令人心慌意亂。衰老帶來的空虛感再度席卷而來,李昱正想好好教訓她一頓,一名內侍快步走來,低聲向他通報夫人正在前往祥雲堂的路上。
李昱皺起眉頭,不知這囉嗦的老媼又來找什麼茬。岐王妃這次沒有帶成群的婢女,身邊僅跟著兩名心腹嬤嬤。妻子臉上淩厲嚴肅的神情,讓李昱感到更加煩躁不安,似乎已經聞到了硝煙味。
揮退下人之後,夫妻二人再度展開針鋒相對的爭吵。
“妾聽說今年的宴會上,大王用了一個閹奴。”岐王妃的聲音如同冬日的冰淩,寒冷刺骨。
李昱反唇相譏:“長舌婦搬弄是非,不守婦道。我手裡的玩物,關你什麼事?”
岐王妃怒道:“那是個男人!寵幸伶人,淩虐庶民,這等荒淫之事可是廢太子當年下台的罪證!大王難道不考慮風言風語和自家的安危嗎?”
“廢太子”三個字深深刺痛了李昱,他同樣是因故被逐的儲君長子,岐王妃的規諫便等同兜頭蓋臉地揭示其不堪過往。
岐王被激怒了,瞪圓充滿血絲的老眼,怒吼道:“觀音本就是非男非女,我願意用什麼就用什麼!”
岐王妃沉默了片刻,冷眼打量著麵前這個風燭殘年的男人,仿若在審視一個陌生的怪物。越是衰老,越是想儘辦法折騰,好似荒淫褻瀆的狂歡能夠延長他的生命,可憐可悲。
幾十年的等待,她徹底失望了,決定與這可悲之人決裂。
王妃拋卻對待親王丈夫的尊稱,平平淡淡地說,“無論是男是女,是生是死,都不能重現你心中的那個觀音,對嗎?那是你沒有資格染指的女人,因此才多年念念不忘,為她塑像,為她繪畫,為她綁架觀音奴,自以為一往情深。世上最有權勢的男人,才有資格獨占最美的女人。你魂牽夢繞的根本不是那個能歌善舞的美貌狐妖,而是她代表的至尊權力。”
“閉嘴!你不配提起她!”李昱緊緊握著坐榻邊緣,雙手青筋暴突,氣得劇烈發抖。
岐王妃冷冷一笑:“這倒沒什麼錯,男人心中最愛的總是權力。可這些年你為奪回權力乾了些什麼?有屯田養兵嗎?有蓄養死士嗎?有武將同盟嗎?府中的親衛數量甚至還不及你豢養的家妓多。
你從不敬賢重士,整日與狐朋狗友廝混。讓親衛下屬像伶人一般在宴會上表演樂舞,沒人把你當作誓死效忠的主上。改天換日,謀權篡位,你不敢付諸行動,隻是成天白日作夢,尋找祥瑞,幻想著有朝一日,掌軍太監突然帶著聖旨來到門前,宣布你登上皇位。”
岐王妃舌劍唇槍,毫不留情撕開了遮掩真相的奢華錦緞,將丈夫的體麵戳得千瘡百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