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入這座華麗廣袤的陌生宅邸,韋訓心中泛起一絲熟悉之感。二十多天以前,他似乎潛入過此處。
他不知道這豪宅的主人是誰,亦沒有絲毫興趣去探詢。彼時,他滿心隻有一個念頭,偷一朵罕見的美麗鮮花,博她展顏一笑。
今夜,這座宅邸並不平靜,地上橫著一具被弓箭射殺的侍衛屍體。韋訓俯身驗屍,隻見那箭矢末梢的羽毛不是常見的三棱,而是獨特的四棱,箭杆長度也比尋常的長出四寸有餘。箭頭入體極深,可見弓力之強超乎尋常。
韋訓心臟怦怦狂跳,幾乎要蹦出嗓子。
發現胭脂痕後,還沒等拓跋三娘擼起袖子施展手段,阮叁便老老實實道出了胡兒屍體的來源。岐王府,這座洛陽權貴中位於頂尖的府邸,其後門經常悄悄運出年輕美貌的女屍。這裡也是在皇室返回長安之後,唯一使用閹人的地方。那份賣屍所得的收入,是管事和看門人的額外補貼,邙北堂收屍的時候向來不會多問。
難道她一直被關在此處?那胡兒胸膛上的三指胭脂痕,便是她傳遞出的最後信號?
神秘弓箭手銳不可當,所過之處,屍體一具接一具倒斃於路上。這些侍衛雖手持刀槍利器,卻沒有披甲,四羽大箭能輕易洞穿他們穿著布衣的血肉之軀。
巨大的宅邸錯綜複雜,一個個院落互相嵌套,仿若一座迷宮。韋訓仍不知她身在何處,唯有順著屍體鋪就的道標,向著庭院深處尋覓而去。
董師光一去不回,李昱失去耐心,又派了一個仆人去祥雲堂催促。結果卻看到家令倒斃於此,腹腔上一個深洞,幾乎被放乾了血。
仆人驚恐萬分地大聲呼喊起來,侍衛們紛紛奔赴而來。而寶珠已將裝滿羽箭的箭袋束在腰間。
她從容不迫地搭箭挽弓,今夜射出的第一支利刃正中目標。不再刻意躲開要害、亦不再避免殺生,他們充當岐王倀鬼的時候,也並沒有對任何弱者手下留情。
李昱此刻大概待在他自己的寢殿中吧?寶珠從未去過那裡,但王府便是微縮版本的皇宮,從祥雲堂的位置推測,家主的寢殿應該在東北方向。
寶珠且走且戰,四羽箭流星趕月般一支接一支離弦而去。沒有扳指護具,弓弦深深勒進指肉中,她卻渾然不覺。這張巨弓的弓力超出了她的臂力極限,可不知為何,今夜她似有神助,能輕鬆將其拉滿,仿佛有數雙無形的手搭在弓弦、弓臂之上,默默助她發力。
回想起垂死邊緣看到的一雙雙染血的赤足,一張張血淚橫流的慘白麵孔。她想:此刻,自己並非孤軍奮戰。這不是她一個人的怨念與仇恨。
岐王府的侍衛不足百人,裝備並不精良,最為致命的是:他們缺乏誓死護衛主上的忠誠意誌。當寶珠一箭一個,疾如流星地射殺七八人後,其他人便麵露懼色,大聲呼喊著趨步後退了。
寶珠暗自思忖:烏合之眾不足為懼,但岐王身邊尚有兩名高手護衛。一壺箭有三十支,但願她能在生命燃儘之前能找到目標。
當那個竹竿一般消瘦的高個男子翻牆而來時,寶珠想,真正的難關到了。
她向張苟苟射出第一支箭,對方腳步一錯,身形閃動,險險避開。這是能將青衫客調虎離山的輕功高手,連珠箭一支接一支離弦,但每次都擦身而過。張苟苟一邊閃避,一邊蛇行鼠步緩緩逼近。
當日實施綁架時,他們已經摸透了她的本事。除了臂力不弱以外,她沒有學過彆的近身功夫。以匕首殺掉家令,應該隻是運氣好。
致命危機越來越近,寶珠已在考慮同歸於儘之策。驀地,一條青影無聲無息從側麵襲來,如同一頭凶悍的大貓,猛然將張苟苟撲倒在地。隻聽頸骨哢嚓一聲脆響,他毫無反抗之力,頭顱被整個旋了半圈,麵孔朝向後背,瞬間沒了反應。
韋訓扔下手裡變形的屍體,緩緩站起身。因極度興奮,他無法抑製渾身肌肉震顫,以至於開始出現耳鳴。
他曾幻想過無數種將她找回的場景。其中可能有種種不堪,他總想著,她定然是淚滔滔的,或因委屈,或因痛楚,或因憤怒。卻沒有料到,此刻她的眼眶全然乾涸,目光沉靜,一如清冷月色。
張苟苟死後,寶珠從箭袋中再抽出一支羽箭搭在弦上,動作嫻熟流暢,箭頭徑直對準了青衣人的胸膛。
韋訓見狀心碎欲狂,絕望地想:她已被折磨得神誌不清,竟認不出他了。
但凡暴露在外的肌膚,皆是慘不忍睹,仿佛被滾水灼燙過。眼眶深陷,憔悴枯槁,整個人暴瘦,比從墓中被救出時情況更糟。身上僅裹著一張綢單,暗紅色的血漿將布料粘在皮膚上。
“寶珠,寶珠,是我……”韋訓哽咽著輕輕呼喊她的名字,讓所有要害暴露在她的箭尖之下,張開手臂慢慢靠近。
寶珠麵無表情,將弓拉滿,冰冷乾裂的嘴唇中吐出一個詞:“蹲下。”
沒有絲毫猶豫,韋訓立刻照著她的命令俯身下蹲。就在此話脫口的同時,箭矢離弦,風馳電掣擦著韋訓的頭頂飛掠而過,正中藏在他背後的徐什一。
一箭封喉。
眼睜睜看著師兄張苟苟被扭斷脖子,徐什一沒有作聲。他清楚正麵交鋒不敵,遂趁著青衣人心神激蕩、毫無防備之際悄然靠近,試圖以一記重拳偷襲。在他想來,世上沒有任何高手能在這雷霆一擊下毫發無傷。
同樣的,世上也沒有任何高手能扛得住利箭穿喉。
螳螂捕蟬,黃雀在後,這一箭出其不意,看著眼前沒入血肉的尾羽,徐什一滿臉驚愕,倒下之後又掙紮了片刻,終是氣絕身亡。
韋訓回頭瞧了一眼這個卑鄙猥瑣的小人,心中已然明了。庭院中再無彆的敵人,他再度向寶珠奔去,滿心隻想抱起她離開是非之處,為她療傷急救。
“我來晚了。”他伸出手臂,滿臉慚愧地說。
“來得正好。”寶珠並沒有立刻投入他懷中,踉蹌了一步,伸手扶在他臂上,略微喘了口氣,用沙啞的嗓音吩咐道:“這宅邸的主人,一個紫衣玉冠的中年男人,必須死在我手上。”
她已沒有多餘的力氣憤怒,也沒有多餘的水分哭泣,剩下的每一分每一毫氣力,都要用在接下來的複仇上。
無需過多言語闡釋,僅憑肌膚相觸,她的心意便立刻傳達到韋訓的腦海。他瞬間明白了,她的仇不能過夜。
寶珠抬頭望了一眼高懸的月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