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回青登那頭——
以現代法學的眼光來看,青登暴打攔路訛錢的浪人的行為,是十分合理的正當防衛,但在江戶時代,有條著名的法規,名叫“喧嘩兩成敗”。
“喧嘩”在日語中,為二者間發生糾紛、暴力衝突之意。
該法早見於室町幕府時代(1336年1573年),對於喧嘩者,不問誰是誰非,衝突的雙方一律受到懲罰。
室町幕府也好,戰國時代的分國法也好,皆采行“喧嘩兩成敗”作為仲裁的原則。
江戶幕府建立之後,雖然禦定書中沒有明確規定,但喧嘩兩成敗依舊成為一種習慣法流傳下來。
如果真有差吏找上門來,要為“與浪人當街鬥毆”一事,而向青登等人問責……雖不願見這種境況的出現,但青登一行人倒也不會對此感到畏懼。
都毋需德川家茂和天璋院動手,光憑青登自己的能量與人脈,就足以擺平這點小小的事端。
但是,多一事總歸是不如少一事的。
於是乎,秉持著“麻煩能避就避”的理念與心態,青登等人沒有在日本橋久留。
接下來要去哪兒?
德川家茂思考了一會兒,緩緩吐出一個在江戶無人不知、無人不曉的地名:神田。
用通俗易懂的話語來概括的話……神田是江戶唯一的一座蔬菜批發市場。
全江戶上下絕大部分的蔬菜商和賣菜小販,都是先從神田批貨後再四處兜售。
每日天未亮的時候,都會有大量居住在江戶近郊的農家,將新鮮的蔬果拉至神田販售。
曾寫出過被譽為“日本金瓶梅”的《好色一代男》的著名文學家井原西鶴曾在《世間胸算用》(1692年)這本書裡描繪了神田菜市的熱鬨景況。他寫道:“每天由馬匹馱著蘿卜而來,看起來簡直像農田在自己移動一樣。”
青登還從沒去過神田,哪怕是在前世,他也未曾拜訪過任何一座蔬果批發市場。
所以,在進入這座空氣裡總彌漫著植物清香的熱鬨地區後,他頓時被眼前的新奇光景給驚得眉眼微跳。
舉目望去,滿坑滿穀的新鮮蔬果映入眼簾。
“茄子!茄子!有誰想要一點茄子嗎?”
“菠菜!菠菜便宜賣了啊!”
“正當季的橘子!快來看喲!正當季的橘子喲!”
……
一片片或大或小的攤口,支在神田的各條主乾道的兩側。
琳琅滿目的蔬菜水果將神田的裡裡外外,點綴得如同一座大型的農場。
無數衣著簡樸的莊稼漢在神田的各處往來穿梭。
他們中大半以上的人,隻能靠著一張石背與一雙鐵肩來扛送沉重的蔬果。
隻有極個彆家境較富庶者有那個財力動用牲畜,以牛馬代步運貨。
有賣菜的農人,那麼自然就有前來進貨的商人。
“嘖……怎麼這些茄子都這麼地不新鮮啊……”
“喂!你家的白菜怎麼越賣越貴了?”
“唉,大爺,我這可不是故意壓價啊!最近的市場行情不好,這你也是知道的!”
……
摩肩接踵、人歡馬叫——用這兩個成語來形容哪怕是在今日的元旦佳節裡,也依舊熱鬨非凡的神田,貌似再合適不過。
然而,靜靜地目視這一切的德川家茂,卻沒有展現出分毫的安心與欣慰。
“真瘦弱啊……”
德川家茂小聲嘟囔的這句話語,形成微粒,輕飄飄地傳進青登的耳中。
此言何意,青登自是心知肚明——因為他恰好也在幾乎同時,生出了一模一樣的感慨——出現在他們眼前的幾乎所有農民,都實在是太瘦弱了。
麵色紅潤者,十不存一。
身上沒有幾兩肉的瘦骨嶙峋之徒,不知凡幾。
腿腳浮腫的人,更是數不勝數。
明明他們就是種糧食的人。
明明他們的肩上、背上就擔著、背著大量的鮮美食材。
結果,他們卻一個個麵露餓相,一個比一個瘦弱。
德川家族治下的農民瘦弱——這是正常的,如果個頂個地強壯,那才不正常。
江戶幕府所規定地稅賦是“四公六民”,即全年總收入的4成需上交給官府。
除了如此高昂的稅收之外,壓在農民肩頭的還有名目繁多的各類雜役。
總而言之,不管是在幕府天領,還是在諸藩封地,八成以上的農民因受儘剝削而窮得觸目驚心,經濟極其脆弱,隨便來點天災人禍就會立刻傾家蕩產。
隻有地主與部分富農吃得起大米飯,其餘農人隻能靠吃稗子與赤米度日。
稗子:在現代專拿來供牲畜吃的雜草。
紅米:味道極其難吃的農作物。因為味道實在是太難吃了,所以收糧食的時候官府總會強調“不要紅米”。
長年吃這兩種東西……身體不虛弱才有鬼了。
“咦?你要去哪?”
天璋院訝異地看著突然徑直走向旁邊的一座蔬菜攤的德川家茂。
“不去哪。”德川家茂平淡回複,“就隻是……想找人問幾個簡單的問題。”
受德川家茂光顧的蔬菜攤主,是一個年紀在50歲上下的老漢,他和此地的絕大部分農人一樣,用不起牲畜,隻能用一杆扁擔將比他的腰還要粗上一大圈的兩大筐青菜,從自己所居住的農村挑至江戶。
青登不知道這名老漢住在何方,但他知道離江戶最近的農村,腳程再快也有至少小半個時辰的路程。
用一根扁擔挑起至少有30斤重的蔬菜,走上小半個時辰,乃至更長時間的崎嶇土路……這樣艱苦的生活,隻不過是此刻正在神田的街頭巷尾熙攘來往的多數農人的真實日常寫照罷了。
“啊!武、武士大爺!日安!”
眼見青登等人行至他的攤前,正在揉按略有些浮腫的小腿的老漢,連忙站起身,結結巴巴地問好,緊張且疑惑地來回打量青登等人。
青登一行的打扮,全然不像是來進貨的商賈,因此也不怪得老漢會露出此等表情與眼神。
“老先生。”德川家茂微笑問道,“您的生意如何?”
德川家茂剛一開口,老漢就嚇了一大跳。
好家夥,一個腰間佩刀的武士大爺,居然稱他為先生?還用了敬語?強烈的愕然情感包圍住老漢全身。
老漢臉上的緊張之色霎時以幾何倍數濃鬱起來,連手腳都不知道該怎麼擺了。
他吃力地扭動仿佛打了結的舌頭,磕磕巴巴道:
“我、我我我我我今日的生意、意馬馬馬馬、馬馬虎虎、虎!並沒有賣出很多的菜!”
“馬馬虎虎啊……”德川家茂輕輕點頭,隨後目光下移,掃視老漢浮腫的雙腳,“老先生,您的身體……看起來不是很健康啊,有好好吃飯嗎?”
“啊……?”老漢正大眼睛,一臉懷疑自己是不是聽錯了什麼的神色。
德川家茂不得已之下,隻能將剛剛的問題又重複一遍。
“好好吃飯……這……”老漢訕笑幾聲,“武士大爺,您、您實在是說笑了,我隻不過是一介卑賤的農民,能有一口吃食、不至於餓死,就已很滿足了,不敢再奢求更多……”
“那您目前的生活如何?”德川家茂不依不撓地展開進一步的追問。
德川家茂的年輕麵容與和善的態度,讓老漢心裡的緊張感溶解許多。
儀態漸漸放鬆下來的老漢,講起話來也不那麼地緊張、結巴了。
“目前的生活……也就那樣吧。”
老漢重重地歎了一口氣。
“沒有好到哪兒去,可也不至於苦得過不下去。”
“不過,我對現在的日子沒啥不滿的。日子再差……也比鬨天保饑饉時的那會兒強……”
天保饑饉——即那場發生在二十多年前,使無數百姓淪為餓殍的席卷日本全土的大饑荒。
沒人說得清有多少人在這場曆時數年的天保大饑饉裡活活餓死。
在饑荒鬨得最嚴重時,彆說是稗子和紅米了,連山間的樹皮都快被災民們啃光了。
後來,日漸糜爛的賑災形式與幕府的無能,引爆了民眾們的怒火,直接引發了那場震動全國、直至現在仍讓幕府心有餘悸的“大鹽平八郎起義”(1837年)。
官軍與義軍的慘烈廝殺,讓時下的大阪仍殘留著不少戰火的痕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