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極少數的天賦異稟之徒,絕大多數人在撒謊時,都是需要動腦思考的。
所謂的“撒謊”,說白了就是構想出一個虛幻的假象來彌補、掩蓋事實。
既然是“構想”,那就不可避免地需要動用腦力。
人類是會哭會笑、有著七情六欲、會疲憊會鬆懈的生物。
再怎麼厲害、再怎麼天才的人類,都不可能像機器一樣遵照一個事先寫定好的程序,永遠不會出錯地持續工作。
西野的這套獨門審問法的原理,就是逼受審者犯錯。
不間斷地詢問受審者一大堆不怎麼需要動腦子的易於回答的問題。
在持續提問的過程中,時不時地突然插入涉及案情的重要提問。
在剛開始時,不論是誰大概都能毫不猶豫地流利做出應答。
然而,問題是:1天後呢?2天後呢?3天後呢?
連續回答了3天3夜的問題,你還有辦法百無失一地繼續撒謊嗎?
西野的這套獨門審問法有著一個核心要義,那就是不能讓受審者睡覺、休息。
也就是說,對受審者的提問乃是貨真價實的“毫不間斷”。
從逮捕寺阪至今,西野等人對他的提問就沒停下來過。
西野和他的岡引們五班倒地輪流審問寺阪。
如果沒有撒謊,那麼不論西野等人怎麼提問,寺阪都能輕鬆作答——因為他說的都是事實,闡述順理成章的事實是不需要動腦子的。
倘若心裡有鬼……則極易在疲憊、慌亂中出錯。
如果受審者為了避免犯錯而不願回答問題,一心做個“不論你問我什麼,我就是不開口”的啞巴,那倒也簡單——直接上刑。
火付盜賊改有著自己的監獄,可以對抓來的嫌犯隨心所欲地自由動用私刑。
反觀奉行所就沒有這樣的特權了。
關於“怎樣才可以拷問嫌犯”,奉行所有著一套極其複雜的程序。
刑事案件會先交由與力調查,製作報告後提交給町奉行。
奉行所內設有3處供與力審訊的白洲,內部擺放一些用來威嚇犯人的拷問刑具,不過並不會隨便拷問,
【注·白洲:鋪滿白色細石的地方。奉行所常在白洲審訊犯人】
唯有當嫌犯犯下死罪以上的罪行卻不願招供時,與力就會向町奉行申請拷問許可。
町奉行再向老中請示,取得老中的許可後吟味方與力便前往牢屋敷,並且在牢屋奉行的陪同下於穿鑿所對囚犯進行拷問。
【注·吟味方:專門負責處理訴訟以及刑罰的部門】
倘若犯人仍不招供,才會帶往拷問藏,嚴刑拷問。
犯人罪證確鑿卻仍不如實招供,就申請“察鬥詰”。
【注·察鬥詰:一種刑罰製度,在罪證明確為前提下,無須得到嫌犯自白便可處刑。】
負責此起案件的與力和同心,直到處刑結束前都會在場見證。
隻不過,有道是“規矩是死的,人是活的”。
不論是怎麼樣的律法、規矩,隻要開動腦筋,都總能想到鑽空子的方法。
在未獲許可的情況下,對嫌犯上刑會被責罰——既如此,那我動用不容易留下拷問痕跡的“小刑”,不就行了?
比如強迫嫌犯一直站著。
再比如把嫌犯綁到柱子上,然後往嫌犯的身上塗滿糖水,接著再在受審者的腳邊擺上一窩雖不會咬人,但爬到人的身上後會使人感到奇癢無比的螞蟻……
在這些能把人折磨地欲仙欲死的刑罰麵前,幾乎所有的受審者都會樂於回到桌前,繼續老老實實地回答問題。
就好比如說現在——
不論岡引問些什麼,已經2天2夜沒睡過覺,疲憊已極,精神瀕臨崩潰的寺阪就是一言不發。
正負責審問寺阪的岡引見狀,既不急也不惱,直接轉過頭,對身旁的同伴說道:
“把麻繩、糖水、還有螞蟻拿過來。”
刹那間,寺阪的神色頓時大變,本就蒼白的麵龐瞬間變得更無血色。
隻見他的整個身子不自然地抖動起來。
抖動幅度之劇烈,好似得了羊角風。
“不、不要!”
“我說!我說!”
“不論你問我什麼,我都說!”
岡引對同伴使了個眼神,示意對方退下。
“好,那我們繼續吧——你最喜歡的顏色是什麼顏色?”
“黑色……”
“京都人都是一幫眼高於頂、自高自大的狗雜種,你同意這樣的說法嗎?”
“同意……”
“大阪人個頂個地市儈,你同意這樣的說法嗎?”
“同意……”
“這個世界上是沒有鬼神的,你同意這樣的說法嗎?”
“同意……”
“銅鑼燒比金平糖,你同意這樣的說法嗎?”
“同意……”
“你參與了對金澤忠輔和金澤琴的謀殺,你同意這樣的說法嗎?”
“不同意……”
……
西野默默走到部下的身旁,拍了下他的肩膀。
“好了,換班吧。問了整整一夜的問題,你們也累了吧?快點下去休息吧。”
收到西野的命令後,這名岡引也不多廢話。
“是。”
岡引簡潔有力地應和一聲,然後便跟身旁的同伴一起出了審訊室。
西野拉過長凳,坐到寺阪的正對麵。
“好了,寺阪十平次,讓我們繼續吧。你去過吉原嗎?”
“啊啊啊啊啊啊……!”
寺阪低下頭,一邊再度將雙手十指插進頭發,一邊發出近似絕望的哀嚎。
“這個問題……我這倆天已經回答了不下30次了……!”
“那你就回答第31次吧,快回答。”
“我去過……”
“你喜歡甜食嗎?”
“不喜歡……”
“你最喜歡的動物是什麼?”
“熊……”
“你吃過熊掌嗎?”
“這麼死貴的東西,我怎麼可能吃過……”
“你去過蝦夷地嗎?”
“沒去過……”
……
西野和寺阪的一問一答,持續了約莫30分鐘。
從第31分鐘起,寺阪十平次愈來愈語無倫次,精神狀態越發不穩定——他似乎真的快崩潰了。
“你喜歡歌舞伎嗎?”
“不喜歡……”
“你喜歡淨琉璃木偶戲嗎?”
“不喜歡……”
“你參與了對金澤忠輔和金澤琴小姐的謀殺,對嗎?”
“對……”
寺阪的這句“對”才剛出了半個音節,他便仿佛如夢初醒一般,猛地瞪大雙眼。
“不不不!不對……呃、不……是……那個、這個……唔……我說的是‘對’……不不不!我說的是‘對’……不對!我說得是‘不對’……”
就像出了bug一樣,寺阪說話顛三倒四、條理不清、不知所雲,自己跟自己“打架”,嘴裡反複嘟囔著不成形的詞句。
雙手一會兒捂臉,一會兒抱頭。
不消片刻,他的腰骨像是被抽掉了一樣,整個上身崩塌似地垮下,兩隻蒲扇般的大手緊捂麵龐。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喊聲是那麼地淒厲、悲涼。
“我求求你們了!彆問了!彆問了!”
“我真的什麼都不知道!我真的什麼都不知道!”
“嗚嗚嗚嗚嗚嗚嗚……”
一個牛高馬大的大男人,居然像小孩一樣嗚嗚啼哭起來。
西野見狀,嘴角浮起一絲淺笑。
寺阪的心理防線已被他們徹底搞崩,他知道——是時候進入下一階段了。
西野衝身旁的部下使了個眼神。
該名部下立即心領神會地快步退出審訊室。
不多一會兒,這名部下便端著兩杯熱茶以及一盤和果子,回到西野的麵前。
西野接過熱茶和和果子,把和果子擺在了他與寺阪之間,自己留下一杯茶,另一杯茶遞給寺阪。
“來,趁熱喝吧。”
遞茶的同時,西野以柔和的口吻如此道。
“咦……”
寺阪抬起頭,一臉驚疑不定地望了望眼前的茶水,然後又望了望西野。
“這個茶……應該沒有下毒吧?”
“說什麼傻話呢。”
西野用鼻孔“哼”地笑了一聲。
“姑且不論我們毒殺你有何好處,我們若想殺你,何需使用如此麻煩的手段?”
“說得也是……”
寺阪輕輕點頭,然後不疑有它,舉杯暢飲。
茶水的溫度剛剛好,既不燙也不涼,泌人心脾。
寺阪第一次覺得茶水那麼好喝……
近日以來,西野等人不僅不讓他睡覺休息,而且提供給他的飲食也極差。
喝的是冰涼的井水。
吃的是被放冷的白粥。
可以說,寺阪這倆天就沒吃過一頓熱食。
久違地喝到香氣撲鼻的熱茶,感受著那股順著食道滑落而下的暖流,舒服得他都快掉眼淚了。
然而,就在這個時候,一道冷冰冰的男聲乍然響起:
“好了,繼續回答我們的問題吧。”
說話者,正是那名剛才幫西野拿茶拿點心的部下。
此言一出,寺阪的雙手猛然一抖,差點沒有抓穩掌中的茶杯。
寺阪連忙揚起可憐巴巴的乞憐眼神,正當他那求饒的話語即將脫口而出時,西野搶道:
“行了,停一停吧,暫時彆審了。”
部下聞言,連忙急聲道:
“西野大人,可是……”
“沒什麼可是的,你先下去休息吧。”
西野擺了擺手。
“是……屬下明白了……”
儘管麵露不忿,但部下還是乖乖地恭聲應和,然後轉身步出審訊室。
隨著該名部下的離開,昏暗的審訊室內僅剩下西野和寺阪二人。
“寺阪,稍微吃點東西吧。你這倆天一直沒吃過什麼正經東西,肯定早就餓壞了吧?”
西野將那盤和果子往寺阪的方向推了推。
寺阪的眼中閃爍出難以置信的眸光。
他以小心翼翼的口吻問道:
“我真的……可以吃嗎……?”
“當然。”
西野微微一笑。
“敞開肚皮地吃吧。”
既然對方都這麼說了,寺阪也不再猶豫。
他張開雙臂,一手一個和果子,“啊嗚啊嗚”地胡吃海咽起來。
每一個被他塞入口中的和果子,基本都沒怎麼嚼,就被他急不可耐地吞進肚子裡——可想而知,寺阪這倆天來所遭受的待遇有多麼地不人道。
在如饕餮般以風卷殘雲之勢掃清盤子裡的和果子時,寺阪偷偷地揚起視線,打量對麵的西野。
若說寺阪近日對西野的看法是什麼,那毫無疑問是恨之入骨。
就是因為這個王八蛋,害他身陷囹圄,飽受折磨。
然而,此時此刻,不知怎的,寺阪對西野的恨意消減大半。
——這個人……似乎也不是那麼地討人厭。
在這般暗忖的同時,寺阪甚至還覺得西野長得還蠻帥的……心中湧起一股異樣的悸動。
“寺阪,如果可以的話,我們也不想使用如此殘忍的手段來審問你。”
西野長歎一口氣。
“但是沒有辦法……職責所在,使命所然。”
寺阪低下頭,輕聲道:
“……可以理解。”
西野把話接了下去:
“沒日沒夜地連番審問你,不僅你受折磨,我們也同樣是疲憊不堪。”
“所以……倘若你知道些什麼,但請知無不言言無不儘。”
“即使你真的犯下了嚴重的罪行,但隻要主動坦白,不僅不用再受折磨,而且還能得到極大的減刑。”
“你認為呢?”
說完,西野衝寺阪露出平靜、淡然的微笑。
望著西野的這抹微笑,寺阪不自覺地彆開目光。
對沒日沒夜的連續審問的畏懼……
因感念於西野的溫柔,而大幅消減的對西野的敵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