偌大的房間裡,除了將軍後見職一橋慶喜和政事總裁鬆平春嶽之外,再無其他外人。
貨真價實的私人密談。
一橋慶喜是“禦三卿”之一的一橋家的現任家督。
其身份本就尊貴,在此基礎上,他目前還擔任著號稱“副將軍”的將軍後見職。
現如今,遍觀全幕府上下,除了德川家茂之外,就數他的地位最高。
至於鬆平春嶽——他不僅是權勢堪比大老的幕府政事總裁,還是坐擁32萬石領地的福井藩藩主,手裡有兵有錢有糧。
身為“一橋派”的領袖,一橋慶喜的地位自然是高過鬆平春嶽一籌。
不論是在公開場合還是在私底下,鬆平春嶽一直很敬重一橋慶喜。
凡事都以一橋慶喜為尊,就連走路都要落後他半個身位。
不過,因為身處共同戰線,再加上思想相近、政治理念相吻,所以他們倆的私交很好。
一橋慶喜本是水戶藩前藩主德川齊昭的兒子。
德川齊昭希望自己的兒子能夠成為幕府之主,故將一橋慶喜過繼給當時最有希望繼承將軍衣缽的一橋家。
至於一橋慶喜和德川家茂在對將軍之位的爭奪中遺憾落敗,德川齊昭直到病亡都沒能如願看見自己的兒子成為將軍,便是後話了。
因為是水戶出身,所以一橋慶喜自幼就熟讀水戶學的著作。
水戶學的核心思想就倆字:尊皇,其著作無不貫徹尊皇思想
因此,在水戶學上有著極深造詣的一橋慶喜,乃徹底的尊皇主義者。
他認同天皇的地位,肯定朝廷的存在——鬆平春嶽的思想理念亦是如此。
鬆平春嶽非常敬重天皇和朝廷,是廣為人知的天皇支持者,他的主張與一橋慶喜相同:幕府很重要,可朝廷也很重要。
如何看待天皇和朝廷——這正是“南紀派”與“一橋派”的核心矛盾所在。
雖然都是“公武合體”的擁躉,但雙方的側重點各不相同。
在一橋慶喜和鬆平春嶽的牽頭下,“一橋派”主張“朝廷和幕府同樣重要,絕對不可與朝廷為敵”。
反觀“南紀派”……他們對待朝廷的態度,一言以蔽之——天皇?他有幾個師?
“南紀派”始終認為:公武合體勢在必行,但必須以幕府為主導,朝廷什麼的,像以前一樣乖乖地做吉祥物便好。
朋友易找,知己難尋。
思想理念的相同,使得一橋慶喜和鬆平春嶽的關係很要好。
儘管彼此有著明確的上下級關係,但在私下裡,他們的相處模式就像青登和德川家茂一樣,非常地隨性。
此時此刻,二人直接抵膝相坐。
鬆平春嶽大大咧咧地盤著雙腿。
一橋慶喜的坐姿雖要正經得多,可也稱不上是莊重。
“一橋大人,我就隻是想跟您談談……橘青登而已。”——在鬆平春嶽說出“橘青登”這個名字的下一瞬間,一橋慶喜的眸光微凝。
“春嶽,橘青登又有什麼大動作了嗎?”
鬆平春嶽撿起腿邊的鐵筷,一邊撥弄膝前的火爐中的煤炭,一邊不緊不慢地回答道:
“非也。橘青登最近很安分。”
“在攻滅楠木組後,他除了派兵掃蕩其殘黨之外,便無顯著的動靜。”
“我今夜來此,是想向您通報一聲:經過我的詳細調查,現在已經可以確定:德川家茂真的打算讓橘青登自食其力。”
“在橘青登上洛之後,德川家茂就沒有給予他任何實質上的幫助。”
“既未派遣得力乾將去協助他,也沒有為他提供資金、裝備等物資。”
“如此一來,橘青登必須得自己想辦法開拓財路,以此來填補新選組的軍需。”
“雖然此前就已經收到相關的風聲了,但萬萬沒有想到,德川家茂竟然真的在‘放養’橘青登。”
言及此處,鬆平春嶽勾起嘴角,露出似笑非笑的表情。
“哼,都不知道他是單純的心大,還是對橘青登太有自信了。”
一橋慶喜聽罷,作沉思狀。
少頃,他幽幽地沉聲道:
“……不妙啊。”
說罷,他慢吞吞地站起身,背著雙手,走到不遠處的窗邊,眉頭微蹙,眼望遠方,頰間浮現出淡淡的憂慮神情。
突如其來的怪誕發言,令得鬆平春嶽不由自主地麵露惑色。
“‘不妙’?一橋大人,何出此言。”
“……我越來越看不懂德川家茂了。”
一橋慶喜眯起雙目,語氣深沉。
“春嶽,絕對不可小瞧德川家茂。”
“我問你:德川家茂為什麼要如此縱容橘青登?”
“德川家茂雖還年輕,但他並非暗弱的庸主。”
“早在他尚為紀州藩之主的時候,便已是遠近聞名的賢君。”
“在就任將軍後見職後,我曾詳致地接觸他、觀察他。”
“他的見識和談吐,曾一度令我大吃一驚。”
“因此,我敢斷定:他……德川家茂絕對是一個合格的君主。”
“正因如此,我實在是不理解他的用意……”
“他為什麼要賦予橘青登這麼大、這麼重的特權?”
“乍一看,他似乎是對橘青登不管不問,任其自生自滅。”
“但是,從另一個角度來說……德川家茂的‘放養’,給了橘青登極大的自主權。”
“假如說……橘青登真的掌握了穩定的財源,設想一下吧,那將是怎樣的一副光景。”
“屆時,橘青登將擁有一支獨立的、毋需仰他人鼻息的強大軍隊。”
“除了沒有自己的領地之外,他將與一藩之主毫無二致。”
“德川家茂究竟是出於什麼樣的心理,才讓橘青登掌握這麼大的權力?”
“一介臣子……而且還是封疆大吏,擁有過重的權力……像德川家茂這樣的英明之人,不可能不清楚其中的危害性。”
“按理來說,他不應該做出這樣的事情才對……。”
語畢……落針可聞的寂靜支配了室內外。
後者在沉默了一會兒,凝聲道:
“……一橋大人,我覺得您有些杞人憂天了。”
“您所說的這些,我並不是沒有考慮過。”
“我認得這隻不過是因為德川家茂很信任橘青登而已。”
“畢竟,橘青登是德川家茂的頭號心腹……”
鬆平春嶽剛想接著把話說下去,一橋慶喜便輕輕地搖了搖頭。
“……不,不對,絕對不是這樣。”
“德川家茂這麼做的理由,絕對不是出於單純的信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