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都,三條大橋(鴨川以西),池田屋,二樓的某座房間——
桂小五郎解下腰間的佩刀,以右手提著。
當他進入房間時,裡頭已經坐了不少人。
眼見桂小五郎來了,便如摩西分海一般,房內眾人紛紛向左右讓開,讓出通往主座的道來。
“桂先生,請往這兒來!”
一位其貌不揚的武士——他是同為尊攘派領袖人物的大高又次郎——走上前來,向桂小五郎比了個“請”的手勢。
桂小五郎頷首示意,邁步向前。
這時,大高又次郎麵露困惑之色。
“桂先生,這位是?”
他一邊發問,一邊揚起視線,直勾勾地看向緊跟在桂小五郎身後的年輕武士,上上下下地仔細打量此人。
隻見此人身材頎長,個子頗高,1米7上下,腰間沒有脅差,隻佩了把柄和鞘皆為朱、紫色相間的打刀。
明明身穿正兒八經的和服,可他頭上卻戴著一頂西洋圓頂禮帽,肩上披有一件垂及腰間的西洋鬥篷。
和洋混搭……這副模樣要多怪異就多怪異。
在瞅見此人的這副穿扮後,房內眾人紛紛麵露不悅之色。
在座的諸位,無不是尊攘思想的擁躉。
對於涉關西洋的一切事物——思想也好,服飾也罷——他們全都發自內心地感到厭惡、排斥。
因此,也不怪得眾人眼下會有這樣的反應。
當看見此人竟在他們麵前堂而皇之地戴西式禮帽、披西式鬥篷,無不感到怒火中燒,紛紛朝其投去不悅、憤懣的視線。
桂小五郎淡淡地解釋道:
“這位是我的保鏢。”
他剛一語畢,那人就抬手壓了壓頭頂的禮帽,微微欠身。
“貴安,我是桂小五郎的保鏢,還請多多指教。”
說著,一絲戲謔的目光從其帽簷處浮出。
“……喂,你這副穿扮是怎麼回事?”
該來的總會來——一位身材壯實、五大三粗的武士猛地站起身來,抬腳移身至“禮帽武士”的身側。
“禮帽武士”攤了攤手,一臉“無辜”:
“怎麼了?我的穿扮有什麼問題嗎?”
“雄壯武士”咬了咬牙,伸手指了指對方的帽子和鬥篷。
“你的帽子!還有你的鬥篷!實在太礙眼了!我們這兒不歡迎身穿西洋衣裳的人!我現在給你兩個選擇,要麼脫掉帽子和鬥篷,要麼直接連人帶衣服滾出去!”
說罷,“雄壯武士”抬起右手,按住腰間佩刀的刀柄,威脅意味已無以複加。
然而,麵對“雄壯武士”的厲聲恫嚇,“禮帽武士”的反應很是平靜。
他微微仰起腦袋,目光平靜地掃了對方一眼。
“如果我說‘我拒絕’呢?”
“我既不會脫掉我的帽子和鬥篷,也不會從桂小五郎身邊離開。”
“你能拿我怎麼樣呢?你能奈我何呢?”
霎時,房內彌漫強烈的火藥味。
“雄壯武士”頓時擰起兩眉,雙目暴凸,脖頸和太陽穴爆起根根青筋。
便聽“鏗”的一聲——他翹起左手拇指,抵住刀鐔,將刀頂出寸許有餘,露出赤銅卡榫。
對方殺氣已現!反觀“禮帽武士”——他沒有半點動作,一切如故,直挺挺地站著,雙臂自然垂下,神色自若,泰然處之。
就在這千鈞一發之際,一隻寬厚的大手自斜刺裡探出,攔在“禮帽武士”與“雄壯武士”之間。
“夠了!”
桂小五郎拔高音量,淩厲的目光橫掃全場。
“我們難道是為了打架才聚集於此嗎?”
“會議未開就先窩裡鬥了,這像什麼話!”
“我們尊攘誌士之間的內鬥,已經持續太久了!血已經流得夠多了!”
“難道連在這小小的方寸之間,我們也要繼續內鬥嗎?”
“鬆田君,把你的刀收回去!”
“今天晚上……不,不管是在什麼時候、什麼地方,我們尊攘誌士都不能再與同伴拔刀相向!”
“我正是為了實現這一目標,才一直奔走、奮鬥至今!”
被喚作“鬆田君”的“雄壯武士”在躊躇了片刻後,冷哼一聲,“鏗”地將刀收回鞘中。
“小子,你撿回一條命!”
他說著怒瞪“禮帽武士”幾眼,然後氣呼呼地坐回至原位。
“禮帽武士”聳了聳肩,嘴角中飄出“哼哼哼”的意味深長的輕笑聲。
桂小五郎沒好氣地看了他一眼。
“走了!”
話音未落,桂小五郎就已大步走向房間的主座。
“禮帽武士”抬腳跟上。
他稍稍拉近與桂小五郎的間距,以隻有他們倆才能聽清的音量,悄聲道:
“小五郎,你救了那人一命呢。你方才的勸阻很及時啊,若是再慢上半分,那人的吃飯家夥就要掉地上了。”
桂小五郎沉下臉,換上同樣是隻有他們倆才能聽清的音量,半是警告、半是請求地說:
“我先說好,你今晚可不能亂來。”
“禮帽武士”嗬嗬一笑:
“我會儘力的。”
桂小五郎微微側過腦袋,目光複雜地瞪了他幾眼,隨後不再言語,也不再理會他。
在主座上坐定後,桂小五郎扭頭看向大高又次郎:
“大高君,宮部先生呢?他還沒到嗎?”
大高又次郎回答道:
“宮部先生應該就快到了。”
說來也巧,桂小五郎前腳剛問完,後腳走廊方向就傳來由遠及近的腳步聲。
嘩——的一聲,房門被推開。
一名年紀在45歲上下的中年人,不緊不慢地走入房內。
當這位中年人現身的時候,包括桂小五郎在內的現場眾人紛紛朝其投去尊崇的目光。
隻見此人剃著整齊的月代頭,身材不胖不瘦,相貌平平。
不過,他那兩條厚密、粗重的眉毛,以及炯炯有神的雙目,倒是很引人注目。
尤其是他的眼睛,乃“雙目如電”一詞的最佳注解,看上去不怒而自威。
他並非旁人,正是連桂小五郎也要敬上幾分的宮部鼎藏!
宮部鼎藏——生於文政三年(1820),原為熊本藩的山鹿流兵學講師,乃三條實美的親信。
他的目光在房內轉了一圈,最終定格在桂小五郎身上,不鹹不淡地送上問候:
“桂君,好久不見了。”
桂小五郎微微欠身,不卑不亢地說道:
“宮部先生,久疏問候,敢問貴體安康否?”
“嗯,沒啥大礙,隻是有些上年紀了,所以腿腳不似以前那般靈活了。”
他一邊說,一邊坐到桂小五郎的身邊,二人抵膝相坐。
這個時候,房門外忽然傳來一道響亮的喊聲:
“諸位客官!我們來送酒水了!”
坐在房門旁的武士回應道:
“進來吧!”
伴隨著一聲“好咧”,房門又啟,池田屋的手代們魚貫而入——退之助亦在其列。
手代們捧著一隻隻酒盤,盤上盛滿剛溫好的酒水,小心翼翼地踮著足尖,輕手輕腳地走入房內。
房內的客人們全是武士,他們都已遵照武家禮節,解下腰間的佩刀,擱置在右身側的地上。
滿地的佩刀……一旦不慎踩到或踢到這群武士老爺的佩刀,那可不是鬨著玩的,隻怕會有血光之災!
因此,為了自己的小命著想,手代們不得不全神貫注,打起十二萬分的精神。
對於身為專業忍者的山崎烝來說,這點小事自然不在話下。
他一邊靈巧地躲開地上的刀劍、送上酒水,一邊不動聲色地轉動視線,觀察四周,尋找桂小五郎等重要人物的身影。
不一會兒,他就發現了主座上的桂小五郎,以及大高又次郎、北添佶摩等頗具名氣的尊攘誌士。
——哪一個是宮部鼎藏?
相比起畫像滿天飛的桂小五郎,常在暗地裡活動、鮮少走到台前的宮部鼎藏的相貌很神秘。
截至目前為止,幕府尚未繪製出他的精確畫像。
正當山崎烝暗自犯愁的這個時候,某人為他獻上“助攻”:
“宮部老師,請將佩刀放這兒來吧,免得被踩到了。”
說話之人是一位小年輕,至多不過十七、八歲。
他本是一片好心。
然而……他話音剛落,一束束淩厲、凶狠的視線就向他割來!
山崎烝頓時斜過眼珠,看向坐在桂小五郎身旁的那位中年人。
——他就是宮部鼎藏啊……!
他心中竊喜,表麵若無其事,裝作沒有聽見方才的對話。
在牢牢記住宮部鼎藏的長相後,他與其他手代麻利地遞完酒水,接著徐徐退出房間。
他們前腳剛走,後腳房內就爆發了嚴厲的責問。
“你這混賬,怎能在外人麵前隨便提起宮部老師的名字呢?!”
剛剛那位小年輕滿麵愧色地低下頭:
“十、十分抱歉!是我愚莽了!”
小年輕成了眾矢之的。
幸而宮部鼎藏出聲解圍道:
“好了,隻不過是一點小疏忽,毋需掛懷,日後多多注意便是。”
既然宮部鼎藏都這麼說了,眾人也隻能作罷,不再追究小年輕的過錯。
宮部鼎藏看了眼膝前的酒水,然後又看了看在座的諸位。
少頃,他的目光落到桂小五郎身旁的“禮帽武士”身上。
“桂君,這位是?”
“宮部先生,他是我的保鏢。”
宮部鼎藏揚了下眉,換上訝異的語氣:
“保鏢?桂先生,你竟然會聘請保鏢,真是稀奇啊。”
據宮部鼎藏所知,桂小五郎此前從不聘請保鏢來保護自己。
桂小五郎苦笑一聲:
“他是……我的某位‘朋友’硬塞給我的,說是京都當前危機四伏,帶上他能安全不少。”
不知怎的,當說到“朋友”這一字眼的時候,桂小五郎頰間多出一抹怪異的神色。
宮部鼎藏麵露“原來如此”的表情,轉頭看向“禮帽武士”,上下打量了幾遍後,問道:
“敢問足下的名字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