鐘芸嘲諷道:“母親怎麼會不知道?在京城時,我琴棋書畫無一不精通,論的夫婿卻趕不上一個癡兒,如今搬來這個鄉野之間,竟是半點都沒著落了!”
老太太冷笑:“沒著落?你推我穎兒的時候怎麼不說沒著落!你娘非要跟我較勁奪管家權的時候怎麼不說,現在自己斷了後路,知道假惺惺賣乖了!”
她已經不想再同一個可以當她孫女的少女爭論,隻擺了擺手,起身離開。
崔淨空全程低眉順眼,直到鐘芸麵白如紙倒在地上,他才跟在鐘濟德,一前一後離開書房。
等四下無人隻剩他們兩個,崔淨空低頭拱手道:“承蒙夫子這幾年對學生的照顧,學生以後不若還是搬回村西,與同窗每日往返書院好了。”
鐘濟德目光在他身上凝視了片刻,最終疲累的答應了這個請求。
崔淨空這隻風箏已經……無法再由他掌控下去了。
明明在私塾裡住了將近四年,崔淨空卻對這個寬敞整潔、裝潢奢華的屋子沒有絲毫留戀。
他帶走的東西少得可憐,除了衣物和自己花錢購置的紙墨筆硯,其餘一律保持原樣,滿打滿算隻收拾了一個包裹。
倘若是以前踽踽獨行,那麼何處安身都並無不同;可如今他暫時得了一處可供歇腳棲息的地界,裡麵有人等他回去。
一天的課業結束,崔淨空從私塾回村西,走了半個多時辰,已近暮色四合時到家,他進門喚她一聲:“嫂嫂,我回來了。”
沒有回應。
青年身形一頓,隨手把行李全扔在了一旁椅子上不管。推開廂房木門,靠窗小桌上放著快繡完的荷包,被褥都還安放在床上,包括那個馮玉貞視若珍寶的首飾盒。
兩人相處偶有彆扭,但絕沒到因此突然扔下所有東西,不管不顧也要逃跑的程度。
他快步向屋外走,院子裡還是沒見著人影,一邊往後轉,一邊迅速在腦子裡考慮她可能在哪兒。
誰知道剛繞到屋後,西麵嘈雜的童聲笑鬨刺入他耳中:“瘸子走路,東倒西歪,誒誒!真倒了!瘸子倒了!”
找到了。
崔淨空沒有著急過去,他隻是又走回去,在屋簷下堆放的柴堆處,拿起了斜靠在牆上的彎頭柴刀。
在他甫一攥住柴刀的瞬間,左腕上的念珠驟然間發出一道極盛的金光,幾乎能灼瞎眼睛。
十二顆琥珀佛珠猶如在爐子裡烙紅的鐵,死死收緊卡住他的手腕,不過眨眼的功夫,崔淨空的左手腕便成了皮肉黏連的慘狀,血沿著手背,一路蜿蜒到森森的刀刃上。
溪邊的女人捂著臉半倒在地上,手臂袖子挽起半截,身邊是一籃濕衣服。
石塊零零落落砸在她的腿上、手臂、甚至臉上,河床碎石稀少,反倒隨手一揀便是足有壯漢半個拳頭大的石塊。
這些十歲左右的半大孩子七八個,都是住在附近的人家,瞧著是來此處的河灘戲水,正巧撞上浣衣的馮玉貞。
崔淨空幾乎沒有發出任何聲音,腳步比風聲還輕。他站在那個環著手臂,隱約瞧著是領頭的男孩身後,冷不丁出聲問他:“你們在乾什麼?”
男孩頭也不回,玩得正高興:“瞎了?看不出來嗎,逗瘸子呢。”
他又扔一個石頭過去,正中女人的右腿,見她疼得往回縮,更興奮的要蹲下身再撿——
有什麼東西,冰冷、堅硬、鋒利,隔著布料,刮在他腿上。
“喜歡當瘸子?”
語氣平淡,男孩卻寒毛直豎,他猛一回頭,就見村裡鼎鼎有名,就連他娘也讚不絕口,囑咐他要好好上學堂,出來也能有大本事的崔秀才,就站在他身後。
青年的嘴角是彎的,眼睛卻極黑極冷,讓他想起了曾經闖入村子裡的野狼。
他的腿止不住發抖,因為再往下,一把柴刀纏綿勾在他小腿上,鋒利的刀刃緊貼,隻要崔淨空輕輕一用力,便足以橫切他的後腿肉。
“還不滾?”
嚇得褲襠濕熱的男孩哇一聲跑開,方才呆若木雞的其他小孩也一哄而散。等他們都跑走開,崔淨空才走到她身邊。
馮玉貞臉上平白添了兩道血印子,還在滲血,本能要道謝,可見來人是他,同小叔子幽深的眼睛對視片刻,呆了呆,垂下頭沉默不發,白皙的臉上兩道血印子還在往外滲血。
崔淨空隻站在她身前,也沒有說話。
直到眼淚落在她自己的手背上,落在藍布罩袍上暈開,啪嗒啪嗒,連成一串晶瑩的珠子。
柴刀劈啪一聲扔在地上,青年俯下身,用乾淨的右手抹去寡嫂臉上混雜的血淚,聲音很輕地問她:“怎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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