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時雨一夜好夢,次日起了大早卻沒去廚房忙活,而是靜靜待在二樓,閉門不出。
花娘子和花婆婆少她一個不少,多她一個也很好。
她是小東家,偷閒躲懶並無人敢置喙。
更何況東家將她安排在鋪子那日,背後還有諸多交代。
黃時雨躲在房中習字,一筆一劃,像模像樣地描摹。
思淵所贈之物裡包含一本遊記,篇幅不長,內容有趣。
若能將這本書從頭到尾通讀一遍,也算認全了字,比讀《三字經》有趣。思淵是這麼交代她的。
所以黃時雨花了兩個時辰讀書,將不認識的字全抄了下來,歸整一處,以便下回向思淵請教。
而昨日新習得的十五個字,則用力在腦子裡過濾,邊過邊寫,如此反複,倒也很快吸收消化。
她生於鄉野,沒見過世麵,心裡卻自有一番天地,不輸於旁人。
冷不防傳來幾下急促扣門聲,是柳兒。
她壓著嗓子道:“二小姐,老爺來了。”
黃時雨一個機靈彈起,將所有家當統統收進早有準備的箱籠,又在盆裡仔細淨手,忙而不亂,整個過程仿佛演練了無數次。
黃秀才雖不會進黃時雨的閨房,卻難保他身邊沒有進來的仆婦,譬如黃太太的人。
故而黃時雨從安排柳兒放風到藏匿“贓物”,做得滴水不漏,不留一絲兒把柄。
黃秀才正坐在後院的小廳裡喝茶,聽花掌櫃的報賬,處理庶務。
待這廂處理完畢,黃時雨才端著托盤走進來,“阿爹。”
黃秀才抬眼看她,點了點頭。
黃時雨畢恭畢敬為阿爹沏一盞新泡的峰陽山茶,茶湯清亮,這茶隻有他過來鋪子才舍得拿出。
黃秀才巡查鋪子素來沒有規律,有時連日有時一兩個月,既無規律,那麼他任何時候出現都不足為奇。
黃時雨隻是未料到他老人家此番竟是專程為自己而來。
“上次在書房與你說的事兒,出了點意外。”黃秀才喝了口茶。
黃時雨的表情並不意外,垂下眼睛盯著桌麵的花紋瞧,“什麼意外呀?”
“李富貴看上的人是晴娘。緣分這事強求不得,且他又未正式向你下聘,如今對晴娘一見鐘情,倒也算不得失信,改日阿爹再為你尋一門相當的親事。”黃秀才又喝了口茶,起身活動僵硬的肩膀。
李富貴在澤禾這個小地方算佳婿,黃太太得知黃秀才的想法,搶在李富貴見到黃時雨之前,安排了老三黃晚晴與其相親,兩下裡印象都不錯,昨兒就交換了庚帖。
黃時雨笑道,“那是好事呀,挺好的。”
她笑的時候兩行清淚汩汩而落。
黃秀才不會回頭,所以他看不見,說完了該說的抬腳就朝大門去了,家裡還有一堆事情。
黃時雨捧著空蕩蕩的茶盞,獨自坐了很久。
坐累了才重新上樓繼續練字。
偶爾也在紙上隨筆勾勒,有時青山有時日升日落,想到什麼勾勒什麼。
柳兒一開始看不太懂,隻覺得宣紙東一塊黑,西一塊灰的,斑斑駁駁的,看得多了竟覺知出一絲意境,還怪好看的。
她撫掌道:“我以前在廟會見過秀才畫畫兒,五顏六色的,綠的樹紅的花兒,還有穿彩色裙衫的仙女娘娘,竟不知二小姐的一筆黑白,深深淺淺也能畫一方世界,好看得緊呢。”
真的好看嗎?黃時雨亂畫的,此前從未動過筆,也無人教過她技巧。
沒人教過,所以也算自成一派。
她尚未自知。
隻知浪費了許多本該用來練字的宣紙,隻好自掏腰包前去文硯齋購買。
此後日漸成癮,時常偷摸自娛自樂暫且不提。
黃太太一番李代桃僵的相親操作,不僅解決了晴娘的終身大事,也將黃時雨重新拉回了手心,待價而沽。
不意黃秀才竟因此事真正生惱,接下來一連數月不再進她房間。
廿八雙日,黃時雨將餐食送去了學館。
華山長就在室內用餐,而學生巳時才會來此間。
小老頭吃相斯文,邊用餐邊將一本半舊的書往旁邊推。
黃時雨瞄了一眼乃《文公散集》。
文公應是個很了不起的人物,會寫詩會畫畫,當然還特彆有錢,此書便是他周遊天下時所寫,還有親筆繪的插圖,妙趣橫生。
黃時雨亦看得津津有味。
華山長將書收回,極其寶貝地摸了摸,道:“下回送餐過來再看。”
黃時雨心中一喜,忙朝他斂祍施禮。
吃了黃時雨那麼多櫻桃糕,華山長終於良心發現了。
他從筐裡挑了根破塘筍(破塘,古代地名)送她,說道:“此筍同米飯一起蒸熟而食,嫩如花藕,甜如蔗霜,連帶著整鍋米飯清新香濃,你且回去嘗嘗。”
這可是筍中極品。
黃時雨聽得口中微微生津,連忙謝過先生。
她先回了趟鋪子,等約定的時間臨近,方才懷著忐忑的心情,來到了東泉門左邊第二個館舍。
小廝道:“黃小哥稍等,我家公子應該快回來了。”
這廂話音一落,便聽幾道少年人清亮的聲音由遠及近,金主箭袖勁裝,另外五人包括簡珣在內皆是如此裝束,顯然將將結束了一場蹴鞠。
金主左手搭簡珣肩上,右手顛鞠,目光發現了黃時雨,對她揚了揚眉。
黃時雨回一個老實本分的微笑,然後看向旁邊的簡珣,也擠出一抹友好的笑意,“簡允……”
璋字還沒說出口,他徑直錯肩而過,視她如無物。
另外四個少年人看著她發笑,竊竊私語。
黃時雨悻悻然地收回打招呼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