臘月裡的怡紅院,地龍燒得暖暖的,卻因一樁偷竊案而透著一股子壓抑的寒氣。小丫頭墜兒偷了平兒的蝦須鐲,這事兒像一粒投入靜水的石子,在丫鬟婆子們中間漾開了層層漣漪。
襲人因母親病重告假家去,院裡主事的擔子便落在了幾個大丫鬟肩上。晴雯是個爆炭性子,眼裡揉不得沙子,一聽此事,登時柳眉倒豎,也不顧自己正病著,抓起一支青金石的簪子,拽過墜兒的手就狠狠戳了幾下。
“我們怡紅院的臉都讓你丟儘了!一刻也容你不得,立刻叫你娘來,領了你出去!”晴雯喘著氣,蒼白的臉上因怒氣泛起不正常的紅暈。
小丫頭們噤若寒蟬,墜兒哭哭啼啼地被拉了出去。麝月在一旁靜靜地做著針線,抬眼看了看,輕輕歎了口氣,卻什麼也沒說。她素知晴雯的性子,此刻勸也無用。
不多時,墜兒娘便跟著來了,她是個漿洗上的婆子,臉上刻著歲月的風霜與生活的算計。一聽女兒要被攆,她心裡如同油煎火燎——丟了這份清閒體麵、月錢又不少的差事,往後的日子更艱難了。她打量著晴雯雖厲害,終究是個丫頭,怡紅院總要顧全寶玉和自身的名聲,或許能容情一二。
“姑娘,墜兒年紀小,不懂事,求姑娘看在她平日還算勤謹的份上,饒她這一回吧!我回去定好好管教她!”墜兒娘搓著手,臉上堆著討好的笑,眼神裡卻藏著幾分不忿。
晴雯斜倚在炕上,連眼皮都懶得抬,冷冷道:“這話隻等寶玉來問他,與我們無乾。”她性子急,卻不善與這些婆子們歪纏,隻想快刀斬亂麻。
誰知這句話正被墜兒娘抓住了錯處。她像是終於尋見了裂縫的藤蔓,立刻糾纏上來,聲音也拔高了幾分,帶著一絲挑釁的冷笑:“我有膽子問他去?他那一件事不是聽姑娘們的調停?他縱依了,姑娘們不依,也未必中用。比如方才說話,雖背地裡,姑娘就直叫他的名字,在姑娘們就使得,在我們就成了野人了!”
這話如一根針,精準地刺中了晴雯的短處。她確實一時氣急,直呼了“寶玉”名諱。按規矩,下人是不能直呼主子名諱的。晴雯登時語塞,臉漲得更紅了,又氣又急,口不擇言地回道:“我叫了他的名字了,你在老太太跟前告我去,說我撒野,也攆我出去!”
這簡直是傷敵一千,自損八百的渾話。墜兒娘一聽,更是得了意,正要再辯。一直在一旁靜默觀察的麝月,知道該自己出場了。她原本在裡間整理寶玉的衣裳,此刻緩步走了出來,臉上並無厲色,聲音也是平平穩穩的,卻自有一股不容置喙的氣度。
“嫂子,”她先喚了一聲,禮數上讓人挑不出錯,“你隻管帶了人出去,有話再說。這個地方豈有你叫喊講理的?你見誰和我們講過理?彆說嫂子你,就是賴大奶奶、林大娘也得擔待我們三分。”
開門見山,先講身份,定規矩。怡紅院的大丫鬟要攆一個小丫頭,本就不需要向一個粗使婆子解釋緣由。更是抬出了賴大奶奶、林之孝家的這兩位有頭有臉的管家娘子來對比,言下之意,你算什麼身份,也配在這裡叫囂?
不等墜兒娘反應,麝月緊接著第二段話,條分縷析,將對方抓住的“錯處”掰開揉碎,解釋得明明白白:“就是叫名字,從小兒直到如今,都是老太太吩咐過的,你們也知道的:恐怕難養活,巴巴的寫了他的小名兒各處貼著,叫萬人叫去,為的是好養活,連挑水挑糞花子都叫得,何況我們!連昨兒林大娘叫了一聲‘爺’,老太太還說呢。此是一件。二則我們這些人,常回老太太、太太的話去,可不叫著名回話,難道也稱‘爺’?哪一日不把‘寶玉’兩字叫二百遍,偏嫂子又來挑這個了!過一天嫂子閒了,在老太太、太太跟前聽聽我們當著麵兒叫他,就知道了。”
這一番話,引據賈母之命,合情合理,將墜兒娘的指責徹底瓦解。隨後,她話鋒一轉,開始打壓對方的氣焰:“嫂子原也不得在老太太、太太跟前當些體統差使,成年家隻在三門外頭混,怪不得不知道我們裡頭的規矩。”直指對方地位低微,不懂規矩,卻來無理取鬨。
最後,便是毫不留情的警告和驅逐:“這裡不是嫂子久站的,再一會,不用我們說話,就有人來問你了。有什麼分證的話,且帶了他去,你回了林大娘,叫他來找二爺說話。家裡上千的人,他也跑來,我也跑來,我們認人問姓還認不清呢!”這是明明白白告訴她,再不走,自有能管她的人來處置,而她連站在這裡說話的資格都沒有。
說完,麝月不再看那婆子青紅交錯的臉色,徑直喚過一個小丫頭子,聲音清亮地吩咐道:“拿了擦地的布來擦地!”
這一句,堪稱神來之筆,是無聲的羞辱,也是最終的勝利宣言。這地方被你站臟了,需得立刻清理。墜兒娘被這連番的言語敲打得體無完膚,羞愧、惱怒、卻又不敢再辯,終究是怕丟了差事的心占了上風,她一言不發,狠狠地瞪了早已嚇傻的墜兒一眼,悻悻地拉著女兒,灰溜溜地走了出去,背影狼狽不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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怡紅院內暫時恢複了平靜。小丫頭們偷偷交換著敬佩的眼神,連晴雯也鬆了口氣,對著麝月歎道:“虧得有你,若是我,隻怕真要和她吵到老太太跟前去了。”
麝月隻是淡淡一笑,重新拿起針線,仿佛剛才那場疾風驟雨般的交鋒從未發生。她就像這喧囂富貴的怡紅院裡一枚定盤的星,平日裡不顯山不露水,關鍵時刻卻能穩住一切風波。
寶玉從外麵回來,隱約聽聞了此事,笑對麝月道:“我常說你是個最省事的,今日看來,竟是個最厲害的。”
麝月替寶玉斟了茶,輕聲回道:“不是厲害,是守規矩。在這府裡,規矩比什麼都要緊。”
寶玉素來厭惡這些規矩禮數,聽了也不理論,自去尋姐妹們玩去了。麝月望著他的背影,輕輕搖頭。她何嘗不知寶玉的性子,隻是這深宅大院,若人人都不守規矩,早就亂成一團了。
風波總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怡紅院裡唱戲的女孩子們散了,分到各房,芳官到了寶玉這裡。她性子活潑嬌憨,像一隻初入園林的雀鳥,卻偏偏攤上了一個不省心的乾娘——何婆子。
這何婆子原是春燕的親娘,後認了芳官做乾女兒,便能名正言順地掌管芳官的月錢。她為人吝嗇糊塗,且偏心自己的親女。這日,她讓小女兒洗了頭,才把剩水叫芳官洗。芳官雖曾是戲子,心氣卻高,如何肯受這等委屈?便與她爭執起來。
恰逢寶玉和襲人在旁看見。寶玉最是憐香惜玉,見芳官受屈,便讓襲人取了沐具、頭油,另舀水讓芳官自己洗。這本是主子的恩典,誰知在何婆子眼裡,卻成了丟臉和挑釁。她羞惱交加,覺得乾女兒拂了自己的麵子,便指著芳官罵道:“沒良心!隻說我克扣你的錢!”說著,竟又伸手在芳官身上拍打了幾下。
芳官哪裡受過這等委屈,登時放聲大哭。晴雯第一個看不過眼,衝過來指著何婆子道:“你這麼大年紀,太不懂事!你不給他好好的洗,我們才給他東西,你自己不臊,還有臉打他!他要是還在學裡學藝,你也敢打他不成?”
那何婆子卻是個混不吝的,仗著“乾娘”的身份,梗著脖子道:“‘一日叫娘,終身是母。’他排揎我,我就打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