怡紅院裡燭火通明,幾個小丫鬟聚在廊下低聲說笑,忽見寶玉氣衝衝地從王夫人處回來,一個個忙斂聲屏氣,垂手侍立。
“開門!”寶玉沒好氣地喊道,抬手重重拍在門板上。
院內頓時一陣細碎的腳步聲,門“吱呀”一聲開了,襲人穿著藕荷色比甲,笑盈盈地迎上來:“二爺回來了?老太太那兒傳飯了不曾?”
寶玉不答,隻冷著臉往裡走。襲人忙跟上去替他解下外袍,又遞過一杯熱茶,卻見寶玉隨手將茶放在桌上,自己歪在榻上,拿起一本書胡亂翻著。
“二爺這是怎麼了?誰又惹您生氣了?”襲人柔聲問道,伸手想替他整理衣領。
寶玉猛地坐起身,一把推開她的手:“今日林妹妹又來哭了一場,說是有人告訴她,她不是咱們家的人,不配在這裡過生日。你可知道是誰傳的這種混賬話?”
襲人臉色微變,隨即恢複如常,輕聲道:“這府裡人多口雜,保不齊是哪個不懂事的小丫頭胡說,二爺何必動氣?”
“小丫頭?”寶玉冷笑一聲,“林妹妹說,這話分明是從咱們怡紅院傳出去的!”
襲人垂下眼簾,整理著榻上的靠枕,聲音依然溫和:“二爺明鑒,咱們院裡的人,哪個不是敬重林姑娘的?或許是外頭的人故意栽贓...”
“夠了!”寶玉突然站起身,目光如炬地盯著她,“前兒探春妹妹說二月裡沒人過生日,是你當著眾人的麵說‘二月十二是林姑娘,怎麼沒人?就隻不是咱家的人’!你可還記得?”
襲人一時語塞,臉上紅一陣白一陣,正要辯解,卻見寶玉已拂袖而去,隻留她一人怔怔地站在房中。
窗外,暮色漸濃。
......
瀟湘館內,黛玉正倚在窗邊看書,紫鵑輕手輕腳地走進來,低聲道:“姑娘,寶二爺來了。”
話音未落,寶玉已大步走進來,臉上猶帶怒容。黛玉抬眼看他,忍不住笑道:“這是怎麼了?誰又惹了我們寶二爺?”
寶玉見她笑靨如花,心中一軟,怒氣頓時消了大半,挨著她坐下道:“好妹妹,你可彆聽那些混賬話。這府裡誰敢說你不是咱們家的人,我第一個不依!”
黛玉放下書,輕輕歎了口氣:“我當是什麼事,原來是為這個。我本就不是賈府的人,不過是寄居在此,她們說的也是實話,何必生氣?”
“那不一樣!”寶玉急道,“‘不是咱家的人’這話裡分明帶著輕賤之意,我聽著就來氣!”
正說著,忽見窗外一個熟悉的身影閃過,黛玉眼尖,認出是襲人,忙起身招呼:“襲人姐姐怎麼不進來?”
襲人隻得走進來,神色有些尷尬,向寶玉和黛玉行禮道:“老太太讓我來請二爺過去用飯。”
黛玉笑道:“難為你親自跑一趟,快坐。紫鵑,沏茶來。”
襲人忙道:“不必麻煩了,這就得回去複命。”
寶玉冷著臉不說話,黛玉見狀,輕輕推了他一下,笑道:“既如此,你就快隨襲人姐姐去吧,彆讓老太太等急了。”
寶玉這才不情不願地起身,隨襲人出了瀟湘館。
望著二人遠去的背影,紫鵑低聲道:“姑娘何必對她這麼客氣?明明是她...”
“罷了,”黛玉打斷她,“她也是儘她的本分。在這府裡,誰都不容易。”
......
幾日後,大觀園內荷花盛開,賈母興致勃勃,命在藕香榭設宴賞花。
席間,寶玉因多喝了幾杯酒,覺得悶熱,便悄悄離席到湖邊散步。剛走到假山後,忽聽見兩個熟悉的聲音在說話。
“寶姑娘近日可好?我前兒做的那個香囊,姑娘可還喜歡?”是襲人的聲音。
“很喜歡,難為你費心。”寶釵溫婉地答道,“隻是我聽說前幾日寶玉又為林妹妹的事生氣了?”
襲人歎了口氣:“可不是麼。二爺如今是越來越聽不進勸了,整日隻知和林姑娘在一處,書也不好好讀。我不過勸了他幾句,他就大發雷霆。”
寶釵輕聲道:“寶兄弟年紀還小,貪玩也是常理。隻是林妹妹也該勸著他些,總不能一味縱著。”
“林姑娘哪裡會勸?”襲人語氣中帶著一絲不滿,“她自己就不喜讀書,見了二爺讀那些雜書,不但不勸,反而陪他一起看。前兒我還看見他們二人在桃樹下讀《西廂記》呢...”
寶玉聽到這裡,心頭火起,正要出去理論,忽聽見另一個清脆的聲音插了進來:“你們在說什麼悄悄話?”
原來是史湘雲笑著走了過來。
襲人忙笑道:“正說起寶二爺讀書的事。雲姑娘來得正好,你平日最會勸二爺的,改日多勸勸他。”
湘雲撇嘴道:“我勸有什麼用?林姐姐從不勸他,他自然聽林姐姐的。”
三人又低聲說了些什麼,寶玉沒有再聽下去,轉身悄悄離開了。他心中煩悶,不知不覺又走到瀟湘館前。
館內靜悄悄的,黛玉正坐在窗下做針線,陽光透過竹簾,在她臉上投下斑駁的影子。她專注地繡著一方帕子,不時輕聲咳嗽幾下,那模樣既認真又柔弱,讓人看了心生憐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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寶玉站在窗外看了許久,心中的怒氣漸漸消散,隻剩下滿腔柔情。
......
這日午後,寶玉正在房中歇息,忽聽外間傳來爭吵聲。
“好個不知羞的!自以為得了二爺的青眼,就真把自己當主子了?”是晴雯尖利的聲音。
“我何曾這樣想過?你休要血口噴人!”襲人反駁道,聲音裡帶著哭腔。
寶玉忙起身出去,隻見晴雯和襲人正站在院中對峙,一群小丫鬟遠遠地看著,不敢上前。
“這是怎麼了?”寶玉皺眉問道。
晴雯搶先道:“二爺評評理!我不過說了句‘這怡紅院裡就數她會討好賣乖’,她就惱了,說我汙蔑她!”
襲人抹著眼淚道:“她何止說這些?還說我是...是爬床的...”
話音未落,兩人又吵作一團。寶玉正不知如何是好,忽見黛玉從院門外走進來,笑盈盈地道:“這是怎麼了?大老遠就聽見你們的聲音。”
眾人見黛玉來了,都安靜下來。襲人更是低下頭,不敢看她。
黛玉走到二人中間,柔聲道:“好端端的,吵什麼?襲人姐姐素來穩重,晴雯也是個直性子,都是一心為二爺好,何苦互相為難?”
說著,她拉起襲人的手,笑道:“好嫂子,看在我的麵上,就饒了這丫頭一回罷。”
這一聲“好嫂子”叫得襲人滿臉通紅,支吾著說不出話來。晴雯也愣住了,沒想到黛玉會這樣稱呼襲人。
黛玉又轉向晴雯,嗔怪道:“你也是,襲人姐姐平日待你如何?就為一句玩笑話,值得這樣?”
一場風波,就這樣被黛玉三言兩語化解了。
待眾人散去,寶玉感激地對黛玉道:“好妹妹,今日多虧了你。”
黛玉微微一笑:“這有什麼。她們都是真心待你的人,我自然也該善待她們。”
寶玉看著她清瘦的麵容,忽然問道:“妹妹可曾聽說過...有人說你不是咱們家的人?”
黛玉怔了怔,隨即笑道:“這話也不是一日兩日的了,我早就不放在心上。橫豎我有父親在,不過是暫住在這裡,等父親任期滿了,自然要接我回去的。”
她說得輕鬆,寶玉卻看出她眼底一閃而過的黯然,心中不由得一痛。
......
轉眼到了寶玉生日,大觀園內張燈結彩,好不熱鬨。眾姐妹齊聚怡紅院,為寶玉慶生。
席間,大家說起一年十二個月的生日,探春扳著手指頭數道:“正月裡是大姐姐和珍大嫂子,三月是老太太,四月是林姐姐,五月是薛大哥哥,六月是璉二哥哥...”
數到二月,她頓了頓:“二月裡好像沒人過生日?”
眾人正思索間,襲人突然接口道:“二月十二是林姑娘,怎麼沒人?就隻不是咱家的人!”
話音剛落,席間頓時安靜下來。眾人都知道這話不妥,卻不知該如何接話。
寶玉臉色一沉,正要開口,卻見黛玉微微一笑,舉起酒杯道:“襲人姐姐記得真切。我生在花朝節,原是花神的生日,難怪從小就愛哭,想來是沾了仙氣呢!”
她一番自嘲,頓時化解了尷尬氣氛,眾人都笑起來,紛紛舉杯敬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