傷兵營的藥味混著窗外的泥土氣息,在三月的暖陽裡發酵成一種微醺的暖意。瑾潼靠在床頭,看著阿竹踮腳往窗台上擺那盆剛抽芽的迎春,少年的袖口還沾著熬藥時濺上的褐色藥汁。
“左賢王的供詞錄完了?”她忽然開口,聲音比前些日子清亮了許多。左臂的傷口已開始結痂,軍醫說再養半月便能拆繃帶,隻是陰雨時或許會隱隱作痛。
阿竹手一抖,陶盆差點從窗台上滑下去。他轉過身,黝黑的臉上泛著紅:“鎮北將軍讓我彆跟您提這些,說您得安心養傷。”他撓撓頭,又補充道,“不過我聽親衛營的哥哥們說,左賢王招了柔然王庭的布防圖,還說……說去年河西走廊的劫掠是他私自下令的。”
瑾潼指尖輕輕叩著床頭的木棱。那把鑲嵌藍寶石的彎刀就掛在牆上,刀鞘上的“瑾”字被老李用細布擦得鋥亮。她想起阿竹描述家鄉被劫掠時的眼神,像被踩滅的火星,隻剩一點點灰燼的溫度。
“老李呢?”她轉移了話題。
“帶著弟兄們在校場呢,”阿竹眼睛亮起來,“鎮北將軍給了咱們江州銳士編了個新番號,叫‘磐石營’,還說等您傷好,就讓您當校尉。”他說著,從懷裡掏出個油紙包,打開來是幾塊烤得酥脆的麥餅,“這是夥房新做的,加了芝麻。”
瑾潼接過麥餅時,聽見院外傳來熟悉的粗嗓門。老李提著個藤編筐大步流星走進來,筐裡塞滿了剛從關內菜窖裡翻出的蘿卜和白菜,綠油油的沾著濕泥。
“將軍您瞧,”他把筐往地上一放,叉著腰笑,“夥房說這些夠磐石營吃三天的!昨日關內來了商隊,帶了些南邊的茶葉,我給您討了一小包。”
瑾潼看著他軍靴上沾著的草屑,忽然想起初見時老李那張布滿溝壑的臉。那時他還是個在雲安鎮街角乞討的流民,懷裡揣著半塊發黴的窩頭,眼神卻像護崽的狼。如今他臉上的褶子裡都浸著笑意,粗糲的手掌上磨出了新的繭子,是握刀握出來的。
“去把磐石營的弟兄都叫來,”瑾潼忽然起身,動作快得讓阿竹慌忙去扶,“今日不練刀,咱們包餃子。”
老李愣了愣,隨即咧開嘴應好。他轉身往外跑時,瑾潼瞥見他後頸的傷疤——那是去年饑荒時被搶糧的亂兵砍的,當時深可見骨,如今隻剩一道淺粉色的痕。
傷兵營的院子很快熱鬨起來。二十名江州士兵圍著臨時支起的木桌,有人笨拙地揉著麵團,有人學著剁白菜餡,濺得滿身都是。老李不知從哪摸來壇米酒,給每人倒了半碗,酒液晃著琥珀色的光。
“我這輩子還沒吃過餃子呢。”一個叫石頭的少年捧著粗瓷碗,眼睛瞪得溜圓。他去年冬天差點凍斃在雲安鎮的破廟裡,是瑾潼把自己的披風裹在了他身上。
瑾潼笑著往他碗裡夾了個剛出鍋的餃子:“多吃點,等過些日子,咱們去河西走廊,讓阿竹給你們做他家鄉的臊子麵。”
阿竹正蹲在灶邊添柴,聞言猛地抬頭,火光映著他眼裡的光,像落了兩顆星星。
暮色降臨時,鎮北將軍掀簾而入。老將剛巡完西城牆,鎧甲上還沾著夜風的寒氣,卻被滿院的餃香熏得柔和了許多。他看著瑾潼給士兵們分餃子,忽然想起二十年前的溫北君——那時虞王殿下也是這樣,在軍帳裡給新兵分烤肉,銀甲上沾著油星,卻比任何戰旗都讓人安心。
“朝廷的信使到了,”鎮北將軍在瑾潼身邊坐下,接過她遞來的餃子,“說柔然王庭遣使求和,要咱們放還左賢王。”
瑾潼捏著筷子的手頓了頓:“陛下怎麼說?”
“陛下讓鎮北軍自行定奪,”老將咬了口餃子,眉頭卻沒鬆開,“但我總覺得不對勁。柔然王庭向來驕橫,這次左賢王被俘,按說該傾國來犯,怎麼會突然求和?”
院外傳來更夫打更的梆子聲,兩下,是亥時了。瑾潼望向北方的夜空,陰山關的星星比彆處亮,卻也比彆處冷。她忽然想起阿竹說的,河西走廊的春天,油菜花能開到天邊去。
“我明日拆了繃帶,就帶磐石營去探查一番,”她輕聲說,語氣卻很堅定,“左賢王的供詞太順了,順得像有人故意教他說的。”
鎮北將軍看著她眼裡的光,像看到了年輕時的自己。他沒再勸阻,隻是從懷裡掏出塊虎符遞過去:“調五十親衛給你,帶足乾糧和炸藥。”他頓了頓,補充道,“小心些,陰山以北的戈壁,開春後儘是流沙坑。”
瑾潼接過虎符,冰涼的銅器在掌心沉甸甸的。她忽然想起雲安鎮外那封帶著焦痕的密信,那時她以為陰山關是絕境,卻沒料到,絕境裡總能長出新的希望——就像阿竹窗台上那盆迎春花,在石縫裡也能掙出一抹鵝黃。
喜歡江花玉麵請大家收藏:()江花玉麵書更新速度全網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