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蝕穀的砂礫被晨風吹得打旋,瑾潼將最後一枚火雷的引信檢查完畢時,指腹觸到了粗糙的麻布外殼。她抬頭望了眼天色,魚肚白正從東邊的山坳裡漫出來,將西北坡的輪廓染成半透明的灰。身後三十名士兵的甲胄上還凝著霜,金屬碰撞的輕響在寂靜的穀中格外清晰,像極了去年深秋,河西驛被攻破時,那些碎裂的兵器聲。
“將軍,老李那邊該鑽進亂石堆了。”身旁的親兵低聲提醒,他的左臂纏著滲血的布條——那是昨夜為了勘察地形,被岩羊撞出的傷口。瑾潼“嗯”了一聲,目光掃過士兵們臉上的凍瘡,有的已經潰爛,結著黑紫色的痂,卻在晨光裡透著股狠勁。這些都是從雲安鎮跟著她突圍的老兵,最清楚延誤戰機意味著什麼。
她再次看向阿竹藏身的隱蔽處,少年蜷縮在兩塊巨石的夾縫裡,草色的短打幾乎與周圍的環境融為一體。隻有那包草藥的翠綠從他臂彎裡露出來,像極了河西驛後院那叢總也除不儘的狗尾草。瑾潼忽然想起阿竹爹死的那天,少年也是這樣攥著半塊麥餅,躲在馬廄的草料堆裡,直到三天後被搜糧的士兵發現時,餅子已經硬得能硌掉牙。
“記住信號。”瑾潼又低聲叮囑了一遍,刀疤在顴骨處微微抽搐。那道疤是三年前留下的,左賢王的親衛用彎刀劃開她的臉頰時,她正背著個受傷的夥夫往城牆下爬。後來鎮北將軍用烈酒給她清創,說這疤是勳章,能嚇退所有不長眼的敵人。
阿竹還是沒說話,隻是把臉埋得更低了。瑾潼能看見他後頸的碎發上沾著沙礫,像撒了把星星。她轉身時,聽見身後傳來布料摩擦的窸窣聲,回頭瞥見少年正偷偷把草藥往石縫裡塞——大約是怕被敵人搜走。這舉動讓她心裡一軟,想起自己十二歲那年,也是這樣把母親留下的銀簪藏在灶台的磚縫裡,直到城破時被大火燒成了灰。
西北坡下的柔然士兵開始移動了。瑾潼趴在半人高的芨芨草裡,能聞到他們身上的羊膻味混著劣質馬奶酒的酸氣。獨眼將領的嘶吼聲越來越近,她抓起望遠鏡時,鏡片上的霜花剛好化開,清晰地映出那人脖頸上掛著的狼牙項鏈,每顆牙尖都泛著黃黑色的光——那是用活人指骨打磨的,鎮北軍的老兵都認得。
“左賢王的嫡係。”身旁的親兵啐了口唾沫,“去年在張掖城,就是這狗東西把俘虜的舌頭全割了。”瑾潼沒接話,手指在腰間的彎刀柄上摩挲著。刀柄纏著防滑的麻繩,是她用河西驛的舊馬韁編的,上麵還留著被箭矢穿透的破洞。
東邊高地上突然傳來馬蹄聲。瑾潼抬頭的瞬間,正看見銀甲衛的頭盔在晨光裡連成一片,像陡然漲潮的銀河。二王子的黑色披風在隊列最前方翻飛,他的槍法是鎮北將軍親授的,槍尖挑著狼旗的姿態,和當年將軍在雁門關外挑落柔然可汗大旗時如出一轍。
左賢王的舊部果然慌了。獨眼將領轉身嘶吼的瞬間,瑾潼數清了他身後的弓箭手——整整兩百人,弓弦都拉得如滿月。她突然想起昨夜二王子派來的密使說的話:“左賢王給舊部下了死令,見到銀甲衛格殺勿論。”原來這不是試探,是真要拚個你死我活。
“放箭!”獨眼將領的吼聲剛落,銀甲衛的箭雨已經潑了下來。瑾潼看見最前排的柔然士兵像被割的麥子般倒下,箭簇穿透皮肉的悶響混著慘叫聲,讓她突然想起河西驛井裡堆積的屍體,也是這樣層層疊疊,連井水都變成了暗紅色。
“就是現在!”她猛地拔刀,刀身在晨霧裡劃出銀亮的弧。第二隊士兵的號角立刻響起,三短兩長的調子撞在風蝕穀的岩壁上,彈回來時竟像是有千軍萬馬在呼應。被圍困在穀底的河西軍殘部果然有了動靜,瑾潼看見那麵殘破的“魏”字旗顫了顫,隨即被一隻斷臂高高舉起。
“趙將軍!”有士兵低呼著紅了眼眶。瑾潼握緊刀柄的手微微發顫——她見過趙靖將軍年輕時的畫像,那是鎮北軍裡最俊朗的將領,銀甲白袍,槍法能挑落天上的飛鳥。可現在,他空蕩蕩的左袖在風裡飄著,像麵失去了筋骨的旗幟。
火雷炸開的濃煙裹著硫磺味湧過來時,瑾潼已經衝下了斜坡。彎刀劈進第一個柔然騎兵的咽喉時,她聽見對方喉嚨裡發出的嗬嗬聲,像極了去年冬天凍死在雲安鎮街頭的流民。她不敢多想,隻是機械地揮刀、格擋,直到靴底踩在粘稠的血裡,才驚覺自己已經殺到了趙靖身邊。
“鎮北軍的崽子?”趙靖的聲音嘶啞得像破鑼,斷袖下的傷口還在淌血,染紅了胸前的鎧甲。瑾潼剛要說話,就被他一把攥住手腕,那力道大得幾乎要捏碎她的骨頭。“求援信……你們收到了?”他的眼睛亮得嚇人,渾濁的瞳孔裡映著跳動的火光。
瑾潼喉頭發緊,說不出“信使全死了”這五個字。她從懷裡掏出命脈圖時,指腹觸到了圖卷裡夾著的半片枯葉——那是半個月前在賀蘭山撿到的,當時信使的屍體就掛在旁邊的胡楊樹上,舌頭被割掉,眼睛瞪得圓圓的,像要把這荒漠看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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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了它,能斷柔然人的糧道。”她把圖塞進趙靖手裡,看見他的手指在顫抖,斷指的傷口處結著黑紫色的痂。這才想起鎮北將軍說過,趙將軍最愛乾淨,連鎧甲的縫隙都要擦三遍,可現在他的指甲縫裡全是血泥,像在泥裡滾過。
馬蹄聲從西北方向傳來時,瑾潼幾乎是本能地拔刀。二王子的黑馬在三十步外停下,銀甲上的血珠正順著甲片往下滴,在沙地上砸出小小的坑。他的長槍還挑著那麵狼旗,旗角的狼牙圖案已經被血浸透,變成了深褐色。
“左賢王本人帶著主力來了。”二王子翻身下馬時,瑾潼注意到他的靴底沾著些綠色的草屑——那是賀蘭山特有的針茅,說明他的人確實去過隘口。她突然想起昨夜密使帶來的消息,說二王子的母親是大魏的和親公主,十年前死在柔然王庭,墳頭連塊碑都沒有。
趙靖的冷笑像冰碴子砸在地上:“等左賢王一死,我們這些大魏將士,怕也成了你的刀下鬼。”他的斷袖猛地揚起,露出臂上的刺青——那是河西軍的虎頭標記,此刻正被血糊成一團。瑾潼知道他在怕什麼,三年前柔然內亂,二王子為了奪權,親手斬了三個親魏的部落首領,首級就掛在王庭的旗杆上。
二王子把長槍往地上一頓,槍杆插進沙礫半尺深:“信不過我,就分兵。你帶一半人走,我帶另一半去截殺左賢王。”他的漢話突然變得生硬,像是急了,“我母親說過,大魏的將軍從不做縮頭烏龜。”
瑾潼正想說什麼,風裡突然滾來一陣號角聲。三長兩短,是老李的信號。她抬頭望了眼賀蘭山的方向,太陽已經爬過了山尖,把隘口的輪廓照得清清楚楚。那裡的風蝕岩長得像惡鬼的臉,去年冬天,她就是在那附近撿到半塊帶牙印的麥餅,旁邊還有個小孩的屍骨,手指骨被啃得乾乾淨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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