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蝕穀的硝煙尚未散儘,瑾潼勒住韁繩時,馬腹的汗水已經浸透了她的衣甲。阿竹小跑著跟在馬側,草鞋踩過混著血汙的沙礫,發出細碎的聲響。少年不時抬頭望向她,眼裡的驚惶漸漸被一種執拗的光亮取代,像極了風蝕岩縫裡鑽出的新綠。
“姐姐,你的刀……”阿竹突然指著她腰間的彎刀,那上麵的血漬正在陽光下凝固成暗褐色。瑾潼低頭看去,才發現刀鞘上的破洞又裂了些,露出裡麵磨得發亮的鐵胎。這把刀跟著她從河西驛殺到雲安鎮,刀背上的缺口能數出十七道,每道都對應著一個死去的弟兄。
“回去讓老李補補。”她淡淡說著,目光越過少年的肩頭,落在遠處的地平線上。趙靖帶著殘部已經走遠,那麵殘破的“魏”字旗在風中獵獵作響,像一隻折了翼的鷹仍在倔強地盤旋。她想起趙將軍斷袖下的傷口,那道疤從肩頭一直延伸到肘彎,像條猙獰的蜈蚣——後來才知道,那是十年前為了護著和親的魏國王妃,被柔然人的狼牙棒砸出來的。
二王子的銀甲衛正在收攏戰利品,他們的動作算不上利落,卻帶著一種奇異的肅穆。瑾潼看見有人用布仔細擦拭著繳獲的魏式弩箭,那專注的神情,讓她突然想起雲安鎮的鐵匠鋪,老匠人總說“兵器是第二性命”。她翻身下馬時,聽見二王子正在和親兵說話,他的漢話裡夾雜著柔然語的彈舌音,卻把“糧草”兩個字咬得格外清晰。
“左賢王的糧倉在黑風口。”二王子走過來,將一張羊皮地圖遞過來,上麵用朱砂標著密密麻麻的記號。瑾潼展開地圖時,指腹觸到一個被反複摩挲的圓點,旁邊用柔然文寫著“母帳”。她想起昨夜密使的話,說二王子的母親去世前,總在帳裡掛著江南的織錦,上麵繡著三月的桃花。
“趙將軍的人夠不夠?”瑾潼抬頭問。二王子的目光落在她顴骨的刀疤上,那道疤在午後的陽光下泛著淺粉色,像條沉睡的蛇。“我派了五十銀甲衛護送。”他頓了頓,突然從懷裡掏出個小巧的木盒,“這個,或許有用。”
木盒裡裝著半枚虎符,銅鏽已經爬滿了邊緣,卻仍能看清上麵的“河西”二字。瑾潼的呼吸猛地一滯——這是河西軍的調兵符,三年前張掖城破時就遺失了,沒想到竟在二王子手裡。“我母親臨終前,讓親衛藏在賀蘭山的石縫裡。”二王子的聲音有些發澀,“她說總有一天,大魏的將軍會帶著它回家。”
風突然變了向,卷來遠處的嗚咽聲。瑾潼抬頭,看見阿竹正蹲在一具柔然士兵的屍體旁,用草葉擦拭著那人脖頸上的狼牙項鏈。少年的動作很輕,像在撫摸什麼易碎的珍寶,直到看見瑾潼的目光,才慌忙把項鏈塞進懷裡,耳尖紅得像要滴血。
“他……他懷裡有這個。”阿竹從屍體的衣襟裡掏出塊麥餅,餅子已經硬得像塊石頭,上麵卻留著清晰的牙印。瑾潼的指尖突然發涼——去年冬天在風蝕穀撿到的那半塊餅,和這個一模一樣。她想起那個被啃得乾乾淨淨的小孩屍骨,突然明白那些牙印不是野獸留下的。
“埋了吧。”瑾潼彆過臉,聽見二王子在身後歎息。銀甲衛們開始挖沙坑,鐵鏟插進沙礫的聲音沉悶而規律,像在敲打著大地的脈搏。瑾潼數著坑的數量,直到數到第三十七個,才發現自己的手指在微微發顫——那是雲安鎮突圍時,死去的弟兄人數。
返程時,夕陽把草原染成了胭脂色。瑾潼的馬走在最前麵,二王子的黑馬不遠不近地跟著,銀甲在暮色裡泛著清冷的光。阿竹不知何時爬上了老李的馬鞍,少年的笑聲混著老李的咳嗽聲傳來,讓瑾潼緊繃的脊背稍稍放鬆了些。她想起傷兵營裡的日子,那些斷了腿的士兵總愛逗阿竹,說等仗打完了,要教他打馬球,教他識文斷字。
“前麵有水源。”二王子突然開口,打破了沉默。瑾潼順著他指的方向看去,看見一汪月牙形的水潭,潭邊的芨芨草長得正盛,草葉上的露珠在夕陽下像撒了把碎金。她勒住馬時,聽見阿竹驚呼一聲,少年正指著潭水裡的倒影——那裡麵映著兩隊人馬,一隊穿著魏式甲胄,一隊披著柔然戰袍,影子卻在水裡融成了一片。
士兵們卸甲飲水時,瑾潼坐在潭邊的石頭上,用彎刀剜著靴底的血泥。二王子走過來,將一個皮囊遞給她,裡麵裝著馬奶酒,卻帶著淡淡的桂花味。“我母親教的,用江南的桂花釀。”他坐在她身邊,銀甲上的血漬被水浸得發暗,“她說打仗的人,也該嘗嘗甜滋味。”
瑾潼抿了口酒,桂花的香氣在舌尖散開時,突然想起河西驛的桂花糕。那時她才十歲,鎮北將軍總愛把她架在肩頭,去驛館旁的點心鋪買桂花糕,老板總說“將軍的小女娃,將來定是個巾幗”。後來城破那天,點心鋪的掌櫃舉著擀麵杖衝出來,被柔然人的長矛刺穿了胸膛,手裡還攥著塊沒賣完的桂花糕。
“你認識鎮北將軍?”二王子突然問。瑾潼轉頭,看見他正望著潭水裡的倒影,那裡的他,眉眼間竟有幾分魏人的輪廓。“他教我騎的第一匹馬。”瑾潼輕聲說,指尖在刀疤上摩挲著,“也是他,用烈酒給我清的創。”
二王子的目光落在她的刀疤上,沉默了片刻才開口:“我母親說,鎮北將軍是個好人。當年她被左賢王刁難,是將軍偷偷送來了江南的藥材。”他從懷裡掏出個繡著桃花的錦囊,“這是母親留下的,說裡麵裝著江南的春天。”
錦囊裡裝著半把桃花種子,已經乾得發脆,卻仍能看出粉嫩的底色。瑾潼想起雲安鎮的藥田,那些被戰火燒焦的土地,或許也能種出桃花來。她把種子分成兩半,一半遞給二王子:“等打完仗,種在賀蘭山腳下吧。”
阿竹突然尖叫著跑來,手裡舉著隻斷箭,箭杆上刻著個“魏”字。“是趙將軍的箭!”少年的聲音帶著哭腔,瑾潼接過箭時,發現箭簇上還纏著半塊布條,上麵繡著虎頭標記——那是河西軍的記號,隻有將領才能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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