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便是魏勝,也隻是喚這消瘦老者叫劉大管而已。
就算他的兒子孫子,也隻知道老者的這個名字。
事實上怎麼可能呢?
大管是對管事之人的統稱,哪有人會給孩子起這個大名呢?
劉大管想了想,終於有些喪氣。
他今年多少歲,自己也數不清楚,隻記得應該有五十多歲了。這也不奇怪,記不起年歲與名字在這年頭不算少見,從小破家滅門的人基本都這樣。
而根據自豐亨豫大的靖康年間一直延續到此時的大亂來看,破家滅門的人自然也不少。
此時劉大管隻依稀記得家裡是江南人士,至於家門是破於方臘作亂,還是破於更早的花石綱,他就無論如何都想不起來了。
那時候他的年紀還小,渾渾噩噩的跟著家中大人逃難,沒有餓死也算是邀天之幸,後來家中失散,他又被賣到淮北作奴,再後來靖康之變,天下大亂,其人複又加入了韓世忠的軍隊,又在軍中認識了魏勝等人。
哦……魏大刀,也不知道他的這場北伐如何了?
唉,韓王都沒乾成的事情,他能做成嗎?
思緒發散許久,劉大管突然想起他回想原本名字的原因了。
因為這小小的渡口太安靜了。
為了躲避兵災,村裡人都已經撤到淮河以南了,跑得遠的甚至都到了大江以南。窮苦人家,鍋碗瓢盆都珍貴,能帶走的都帶走了。
養的幾隻雞犬也都帶走了。
想到這裡,劉大管複又有些失落,最起碼應該把那隻狸奴留下的。
反正兩個兒子都不待見這狸奴,還不如留著給他最後做個伴。
歎了一口氣後,劉大管將一副由木片編織成的木甲穿戴好,複又拿起一根削尖的木矛,站起身來,推開了院子的木門。
如同悶雷般的聲音從遠方傳來,劉大管側耳傾聽,心中莫名欣喜,終於有點聲響了。
隨後,他在門上掛了鎖,披著木甲,拄著長槍,緩緩來到村口。
遠方的雷聲越來越大,也越來越密集,很快,就有一線黑色從地平線上湧出。
身著銀色鎧甲,黑色罩袍的金軍甲騎簇擁著一麵徒單大旗,速度雖慢,卻如同高山崩塌般勢不可擋壓了過來。
見到這麼多騎兵,劉大管第一時間有些畏縮,最後複又站穩身形,拄著木矛,將胸膛挺得更加挺拔。
此時在大軍前方引路的遊騎已經看到了老者,他們不覺得這是什麼威脅,反而指著老者身上怪異的裝束嬉笑出聲。
不多時,數百金軍甲騎裂開,那名姓徒單的金國將領似乎也要看看這副奇景。
“這就是賊酋了。”
劉大管默默對自己說了一句,隨後在數百金軍甲騎的注視下,扛著長矛,邁開了第一步。
隨後是第二步。
秋日微涼的風打在臉上,使得劉大管感到一絲驚奇,他覺得自己老胳膊老腿竟然有了些力量,真的如同回到了年輕的時候。
那時,劉大管剛剛加入韓世忠的隊伍,經曆了一次次逃竄之後,終於在黃天蕩鼓起餘勇,圍攻金軍。
當時有人還要逃,不想戰,韓世忠跟他們說:若是都逃了,這天下還有咱們漢人的立錐之地嗎?
也許正是這句話,讓當時的劉大管抑製住了恐懼,拚死作戰的吧。
而前幾日,他也將這句話說給了想要強行將自己帶走的兩個兒子:若是都逃了,天下還有咱們漢人的立錐之地嗎?
迎著秋日的陽光,劉大管覺得腳步越來越輕鬆,跑得越來越快,仿佛此刻不是在向金軍衝鋒,而是在時光長河中轉回到年少時那般。
老年的平淡,中年的奮戰,青年的茫然,少年的恐懼都一一略過,恍然間,他跑到了記憶最開始的地方。
那是一個溫暖的午後,劉大管的父親在書桌後,一邊看著他的習作,一邊搖頭歎氣。
“阿大,你如何連自己的名字‘劉昭睿’三個字都寫不對呢?”
我……我終於想起自己的名字了。
劉大管此時幾乎歡呼雀躍的想要笑出聲來。
下一刻,這名曾經追隨韓世忠的老卒就在奔跑中高舉木矛,大吼出聲。
“神武左軍劉昭睿在此,金賊可來共決死!”
甲騎奔湧而過,如同碾碎了一片塵埃。
“九月十五,兵至漣水,遇一顛翁攔路呼戰,戮之。”
——《南征筆記》徒單貞
曆史老人隻是在漣水畔稍稍停滯,微微側眼,隨即就駕著長車繼續前行,將所有人的欲望、祈禱、生命、呐喊卷在其中,攪成了一團碎片,鋪撒在這片天地間。
在這一日,自西川至襄樊,從山東到兩淮,戰火蔓延開來,宋金兩國在經曆了二十年的和平之後,正式開始交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