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比如此時在另一張軟榻上的葉義問就是這般。
此人是主戰派,甚至曾經在秦檜權勢極盛的時候以通判之身跟秦檜對著乾。
在秦檜死了之後,葉義問被擢升為殿中侍禦史,並且開始參與清掃秦檜的殘餘勢力,此時他已經官至同知樞密院事,理論上是宋國所有軍事力量的最高長官。
當然,葉義問在地方官上在行,在政略上也可圈可點,但隻有一個缺點,那就是不知兵。
一個知樞密院事,卻不知兵。
這個任命隻能說很具有大宋特色。
當然,葉義問一個主戰派,如果文武政事樣樣精通,是絕對活不過紹興二十年的,早就被趙構與秦檜找機會弄死了。
這不是臆想。
同為主戰派文官。
為官清廉,政事強悍的趙鼎死了。
門門都會,樣樣稀鬆的張浚卻一直活下來了。
不得不說十分黑色幽默。
這就是紹興三十年之前的政治風潮了。
然而天下事不是什麼惡俗,也不是網絡遊戲,從來不會有什麼慷慨激昂的背景音樂,也不會有朝陽初升天地變色之類的異象,隻會有一個一個突然發生的事件,猶如濤濤大河中的浪潮一般,將河中之人推著向前。
無論葉義問願不願意,作為同知樞密院事,他都要來麵對二十年苟且之後的驚濤駭浪了。
“這二人是誰?”葉義問向著劉錡誠懇問道。
麵對上官的詢問,劉錡不敢怠慢:“高景山是渤海人,在完顏阿骨打征遼的時候嶄露頭角,後來成了金賊東路軍的一員大將,參與過兩次東京之圍,後來的靖康之難,也有這廝的一筆。至於韓棠……”
說到這裡,劉錡劇烈咳嗽起來,臉色也有些發白,片刻之後才繼續說道:“韓棠此人聲名不顯,但他的父親,就是金賊東路軍大將,完顏兀術的心腹韓常。”
葉義問當即醒悟:“竟是此人嗎?就是那個富平之戰……”
劉錡點頭:“正是那個在富平,被末將射瞎的韓常。沒想到,三十年了,竟然在此處與故人之子會麵,也是緣分。”
葉義問胡須微微顫抖了一下,他在此時才猛然意識到,金軍主力竟然距自己不過十數裡,瞬間冷汗直冒。
然而他畢竟是已經對金國喊打喊殺幾十年的主戰派,人設已經刻到骨子裡了,強行控製住急劇跳動的心臟後,冷靜發問:“皂角林那邊能勝嗎?”
劉錡點頭,望著已經撤回來的大軍:“皂角林那邊其實不需要大勝,隻要有一場小勝,能稍稍阻擊一下金軍的前鋒,讓大軍不至於被銜尾追殺,稍稍提振一下士氣就可以了。因此,末將派出去的都是精兵悍將,而且戰馬充足,更有統製官劉汜在其後接應,出不了大事的。”
說到這裡,劉錡聲音頓了頓,看向了葉義問:“葉相公身負重任,為國之柱石,當以自身為重,不宜在前線久留,稍後末將安排船隻渡江,請相公回鎮江府安坐,且看末將破賊。”
葉義問凝重點頭:“兵法韜略,非老夫所長,乃經略之用武之地。老夫隻能保證,軍中一應用度,都不會短缺。”
一番表態之後,兩人都是暗暗舒了一口氣。
葉義問自不必說,劉錡也是打心眼裡放鬆了一些。
自從富平之戰後,劉錡就真的怕了這些軍隊威望沒有、軍事經驗全無的高階文官了。
他們如果開始瞎指揮,那神仙都救不了了。
然而就在劉錡與葉義問還要互相寒暄吹捧幾句時,突然有軍使驅馬疾馳入營,直接來到兩名高官所在的望樓下,隻是稍稍驗證牌符就飛速跑來。
“報,真州城失陷,金主完顏亮親自來了!”
劉錡聞言一驚,想要說什麼,卻劇烈的咳嗽起來,一時間難以言語。
真州城是瓜洲渡以西五十裡的一座大城,挨著長江建立,這個城不是什麼重要地點,卻是宋國建康水軍臨時駐紮的地方。
如果這裡被完顏亮拿下了,這些船不管是落到了金軍手裡,還是說被火燒了,失去了水軍優勢,接下來的戰事打都不知道怎麼打。
仿佛知道劉錡想要問什麼,軍使複又飛快說道:“張總管已經將艦船都撤了出來,說是回保建康,先讓俺來通報,稍後會有真正的告罪文書送到。”
劉錡當即怒氣勃發。
張廣這廝真的好膽,這與臨陣脫逃有什麼區彆?
再說了,去建康乾什麼?真州失陷,為什麼不來鎮江府?為什麼不來瓜洲渡?避敵畏戰至此嗎?
失去了建康水軍,僅僅依靠征調的民船,雖然可以保證人員物資轉運,但如何能保證能在水戰中得勝?
但劉錡怒了之後,複又一陣深深的無力感。
他雖然是名義上的兩淮兵馬總指揮,卻在宋國的體製下,根本沒有生殺予奪的權力。
彆人不說,王權那廝將局勢敗壞成這個樣子,劉錡能殺他嗎?自然是不能的。
國家製度在這裡,劉錡殺王權,無論怎麼解讀,其中意義都會變成劉錡想要統一兩淮軍權。
這個權力劉錡根本碰不得,碰了就死定了,而真正在理論上有這種地位的,反而是身側這位同知樞密院事葉義問。
但看著葉義問此時長長舒了一口氣,為建康水軍逃過一劫而高興的樣子,劉錡又是無語。
完了,這廝到現在竟然連戰略局勢都沒研判清楚。
將全軍的生死托付給葉義問,劉錡還不如找塊豆腐撞死得了。
劉錡還沒有思索出對策,又是數騎從東邊疾馳入營。
待走的近了,劉錡方才看到,其中一人是軍使,其餘幾人則是以一名披著鐵裲襠的文士為首,快步而來。
“報,有金國水軍,浙江水軍,山東東平軍,山東靖難軍,山東天平軍,由東海入長江,自東向西朔江而上,此時金國水軍距鎮江府不過二十裡。”
劉錡目瞪口呆:“什麼玩意?”
金國水軍與浙江水軍劉錡倒是知道,但之後的那幾支軍隊都是哪來的,而且怎麼就從海門逆流而上了?
不對,哪怕劉錡知道金國水軍與浙江水軍,卻也不明白這兩支大軍為什麼會在此時此刻出現在這種地方?
而且這明顯不是一路兵馬,幾支大軍互為敵對,怎麼就一起殺奔而來了?
種種念頭同時湧上心頭,使得這名沙場老將腦中一時間混亂起來,連問都不知道從何問起。
葉義問卻是突然插嘴。
他指著軍使身後的中年文士說道:“老夫認得你,你是陸遊陸務觀,你不是在大理寺當司直嗎?如何來了這裡?”
那中年文士自然就是陸遊了。
他此時汗透重衣,喘著粗氣說道:“葉相公,劉經略,此事先放下不提。我來是為了通報一事,金國水軍南下入大江,協助金主大軍。我們山東義軍也全軍南下,作為生力軍前來助戰。”
劉錡腦中亂糟糟的,卻也知道山東義軍是什麼意思,剛想要陸遊將事情本末說清楚,葉義問又開始了搶話。
“陸務觀,老夫有一事不明。”葉義問皺起眉頭似乎遇到了一個天大的疑難:“生力軍三字作何解釋啊。”
此言一出,望樓上一時寂靜。
在複又響起的劇烈咳嗦聲中,陸遊身側一直沒有說話的何伯求忍不住嘖了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