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後世電影中打完勝仗直接放煙花喝大酒不同,打完仗之後,麻煩事依舊會紛至遝來。
如果按照後世士兵的說法,戰爭是個很劣質的電子遊戲,99%的時間忙一些雜事,剩下1%的時間直麵關底boss。
現在就是要善後的時候了,從某種意義上來說,現在做到什麼程度,可以直接決定戰果的大小了。
首先是收攏軍兵與救治傷員,雖然這件事在夜間做十分困難,卻又不得不做。天寒地凍,過上半夜,足以讓輕傷員變成重傷,重傷徹底無法醫治。
而到了這個時候,盛新的死訊終於傳了過來,並且傳遞到了虞允文與劉淮手中。
雖然這並不是在淮西大敗中第一個死的統製官,甚至不是第一個在正麵戰場上力戰而死的統製官,卻依舊在淮西軍中引起了極大的震動。
尤其盛新最後戰死時的情景,是許多巢湖水軍將士親眼所見的,哪怕一點不添油加醋,隻是據實講出,也足以給人以極大震撼。
在宋國統製官這一級往往能統帥兩千到五千兵馬,有些比較能戰敢戰受重用的統製官,甚至能統帥萬餘兵馬,已經算是宋軍中的中高級軍官了。
這樣的將官,在今日夜襲的時候,就如此乾脆的死了?!怎麼就如此壯烈的死了?!
得知這個消息的劉淮,也隻是感歎許久,隻覺得魏勝與陸遊強調了許多遍的‘宋國有豪傑’之論確實沒錯。而另外四名統製官卻是如遭雷擊,徹底失態了。
在淮西大敗之前,時俊等人也隻算得上是點頭之交,然而同為敗軍之將,同為能在大江東岸收攏兵馬之人,這五人也是迅速熟絡起來。
在這時候,五人都隻是笑話一下王權,嘲諷一下逃到江南還沒有止步的那些懦夫,卻從來不敢提那些戰死在江北的宋軍,也不敢提以前的駐地乃至於故鄉。
也因此,虞允文抵達采石勞軍之時,響應他的隻有時俊一人而已,其他人則似乎已經徹底了勇氣。
對於時俊,其餘四人都是有些敬佩的,因為他是唯一一個從兩淮最前線開始,就一直想辦法與金軍作戰之人。
而對於盛新,其餘人心中都有些鄙夷。
原因無他,因為無論是時俊還是王琪,乃至於戴皋、張振,都與金軍有正麵作戰的經曆,是戰敗潰退的。而身處巢湖,理論上最為安全的盛新,卻是燒船之後,望風而逃的。
你可以說王琪等人五十步笑百步,可又有誰真的能完全超脫的看待自己呢?
然而此時,原本最受鄙夷之人力戰殉國了。
得知消息後,四名統製官中最為不堪的當是戴皋了。
在借著收攏本部兵馬的名義,戴皋告罪離開後,在一個陰暗的角落,這名已經年過四旬的漢子不顧身側心腹親衛依舊在側,直接扶著大樹痛哭失聲。
戴皋如此哀傷不是因為與盛新有多麼深厚的交情,而是因為戴皋突然想起了在軍中的結義兄長,已經在尉子橋戰死的破敵軍統製官姚興。
當日王權率軍逃到昭關附近被金軍前鋒追上,姚興深知不能再退,但是苦勸無果,隻能憑借個人聲望,召集了近兩萬兵馬,在尉子橋抗擊金軍。
這幾乎是一場必敗之戰,但淮西軍中自認為是好漢之人還是停了下來,憑借山水,與金軍決死。
彼時戴皋也是覺得自家是好漢,然而當金軍鐵騎甲騎輪番出戰,拐子馬與鐵浮屠正麵圍上之時,他還是怕了。
怕受傷,怕鋒刃,怕疼痛,怕死亡,這本是人之常情,不應該過於苛責。但彼時為右翼總領的戴皋卻是對這些的畏懼超越了一切,以至於徹底呆住。
再回過神來的時候,他已經被親衛裹在中間,向南逃跑了。
戴皋轉身望去,最後一眼見到了姚興那麵在金軍陣中左突右殺的旗幟,隨後就徹底不敢回頭了。
再次得到有關姚興的消息,就是姚興與忠州防禦使鄭通等五十名大小將官在尉子橋力戰而死的訊息了。
戴皋雖然可以用王權懦夫的理由來安慰自己,然而在午夜夢回捫心自問的時候,其人又如何不知道終究是自己的臨陣退縮,而導致尉子橋之戰徹底失敗?
若自己多堅持一段時間呢?
若自己能舍生忘死呢?
是不是就真的在尉子橋就將金軍頂回去了?
平日,戴皋還可以說人皆求生畏死,自己所做的選擇隻不過是常人的選擇罷了。可如今,五名統製官中公認最懦弱之人已經舍生取義了,他也終於直麵了自己,直麵了曾經那個怯懦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