嚴府。
嚴嵩緩步回到書房,坐了下來,輕輕籲出一口氣。
雖較同齡人更為矍鑠,然一日閣務操持下來,也不禁露出疲憊之色,等了等夫人,卻未見身影,就自己緩緩按起眉頭來。
累。
但充實。
這執掌樞要的感覺,縱是殫精竭慮,亦甘之如飴。
寒窗數十載,所求的不就是這種大權在握的感覺麼?
天子之位,乃天命所歸,這首輔權柄,方是凡人可爭之極!
而今,首輔之位近在咫尺。
當朝內閣四位閣臣:張璁、翟鑾、李時、嚴嵩。
若論資曆,嚴嵩是最後入閣的,排在末位,但前麵的翟鑾和李時,說好聽些叫“矜而不爭,群而不隨”,說難聽些就是“依阿委靡,不能張主”,早就被張璁壓得沒了脾氣,隻是應聲蟲一般。
而嚴嵩尚未入閣前,就敢於和張璁正麵對抗,入閣之後更是迅速成掎角之勢。
關鍵在於,嚴嵩的分寸還拿捏得恰到好處——
在朝堂威望上與張璁抗衡,不使其獨攬大權;
於政務推行上卻未加阻撓,一並推行新政。
果不其然,天子明察秋毫,屢有嘉許,嚴嵩由此聲望日隆,雖為末輔,實勝次輔。
而對麵的張璁驚覺,在揣度聖意這門學問上,這位在天子剛剛繼位入京,就冒著生命危險站到對方一邊的從龍忠臣,居然還不如之前一直明哲保身的嚴嵩。
不過以張璁的權欲,自然不肯有半分退讓。
反擊,旋即而至。
最淩厲的殺招,便是眼下沸反盈天的“京官外調”之議,直指嚴嵩掌管的吏部。
桂萼主持的度田清丈,已經失敗,各省各地交上來的田地數據明擺著糊弄朝廷,有的甚至連樣子都不願意做一做,而一條鞭法的推行也名存實亡,這個舉措本來就有不少問題,現在更被反對者揪住弊端大加撻伐。
但張璁整治京官的手段,至少於公理道義上,是挑不出什麼理由的,而且中樞也不比地方,這裡真的是天子詔令下達,就能作主的。
所以張璁如今咬緊牙關,就是要將一批蛀蟲狠狠清除出去!
嚴嵩內心深處是佩服的,可這件事得罪的人實在太多。
京官身份高貴,權勢巨大,許多要職更是能得各省孝敬,足不出戶就有大把銀兩奉上,最關鍵的是,熬資曆就能一步一個腳印往上爬,現在卻被派到地方上乾苦力,還得考核業績,乾出了政績才能回來,怨氣衝天可想而知。
誰敢繼續推行新政,對京官開刀,誰就是這群官僚的死敵!
“稍有不慎,十年養望,毀於一旦啊!”
嚴嵩撫案輕歎。
那些執筆的士人,既能將人捧上青雲,亦可使人身敗名裂。
張璁的名聲越來越臭,已經淪為一個攀附天子,政治投機的小人,大禮議事件徹底成為其人生汙點,前車之鑒,豈可不慎?
偏偏在治京官這件事上,讚同的清流也有不少。
比如他的班底,刑部尚書顏頤壽、刑部侍郎劉玉、左副都禦史毛伯溫、大理少卿汪淵等一眾官員。
這些人都是之前在李福達一案裡受貶的罪臣,當時皆出於公義,要求徹查案情,被嘉靖一並降罪,如今又因能力出眾回歸中樞,順理成章地彙聚到他這位清流領袖的麾下。
巧合的是,這些官員都有了外放的履曆,或許是因為這段被貶的經曆,讓他們親身感受到大明朝各地的亂象,到了不變不行的地步,或許也是因為這樣的政策一執行,反倒有利於他們未來的晉升,反正這批人是支持的。
於是乎,嚴嵩被架住了。
如果同意“京官外調”,吏部嚴格執行,那他也會狠狠得罪一大批人,名聲肯定會遭到打擊,關鍵是功績還是張璁的,畢竟人家數年前就開始整頓吏治,一步步有了今日的成果,輪不到他摘桃子;
可如果反對“京官外調”,團結在他麾下的那批能臣勢必不滿,於士林聲名同樣有影響,若是觸怒陛下,大好局勢更要毀於一旦。
“陛下要推行新政,老夫就必須堅定不移地推行新政!”
“但步調切不可與張羅峰保持完全一致,不然隻會永遠矮他一頭!”
“這其中的差異,該如何拿捏呢?”
思索許久,嚴嵩還是未能想到妥善之策,期間隻看到家中老奴進來奉茶,卻始終不見妻子的身影,不禁臉色微沉。
歐陽氏今日並未外出,出門前身體也還安康,不然方才老奴早就稟告,卻遲遲不見,唯有一種可能。
是不是那混賬東西又出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