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靖十二年九月初十。
湖廣承天府。
龍輦緩緩駛入地界,車簾微卷,一縷熟悉的故土氣息悄然滲入,朱厚熜抬手止住儀仗,獨自步下龍輦。
黃錦捧著禦氅,默默地跟在身後,眼中也難免露出懷念之色。
承天府是嘉靖十年才被升為府的,原本叫安陸州,隻因這是嘉靖龍飛之域,又是皇考陵寢所在,宜改州為府,如鳳陽故事。
於是定府名承天,附郭縣鐘祥,以重陵寢。
如今也不過三年不到,原先的府縣格局,其實並沒有什麼大的變化。
比如官道兩旁,楊柳青青,直通王府,就讓朱厚熜和黃錦主仆都很熟悉。
十三年前那個在王府讀書的少年身影,仿佛還在樹蔭下若隱若現。
“咚咚咚——”
朱厚熜正漫步於街道,忽聞鐘聲響起,轉頭望著遠處的鐘樓。
他年少時,每日晨讀都能聽見鐘聲,此刻暮鐘悠悠傳來,與記憶中的聲響分毫不差。
黃錦感受到了陛下的心緒,低聲道:“主子,咱們循著路走一走?”
“走一走!將文孚也喚過來!”
朱厚熜輕笑一聲:“當年你和文孚,就跟在朕的身後,現在依舊如此……”
陸炳很快出列,來到身後,垂著頭默默跟隨。
黃錦有些納悶。
陸炳一貫龍精虎猛的,怎麼這幾日頗有些無精打采。
朱厚熜卻未在意,隻是陷入自己的回憶:“朕記得,那鐘樓前的石階,當年總覺得走不完似的……”
事實上再走,那石階早就比記憶中窄小了許多。
一陣風過,卷起滿地柳絮,捧著書卷,躊躇滿誌的藩王世子,也從時光深處轉向,成為了九州萬方的君王。
“朕繼位十三載,革時弊,清冗濫,滅安南,複交趾,致海內欣欣,天下太平!”
“今朕未及而立,已建不世之功,來日方長……”
“又當開創何等盛世?”
朱厚熜誌得意滿之際,突然又覺得空虛起來,情不自禁地發出感慨。
黃錦一向不問政事,圓臉上隻是柔和的笑意,從不搭這樣的話。
陸炳卻是有雄心壯誌的,換成以往,肯定會說,北邊草原的蒙古韃子,亦是心腹大患,不可掉以輕心,若能收取河套,掃平漠北,方為不世功業。
但此時他另有心思,並未應聲,也有些神遊天外。
“回去吧!”
朱厚熜終於看了一眼陸炳,淡然開口。
君臣三人散著步,回歸到了南巡的隊伍中,正式駐蹕興王府舊邸。
根據行程安排,接下來的半個月時間,就是天子監督顯陵修繕的進度,並舉行祭祀大典,向著列祖列宗宣告自己的功績,然後順理成章地把親父的牌位移入太廟之中。
這些工作基本由禮部和鴻臚寺的官員來完成,隨駕群臣肅立兩側就好。
能在天子最珍貴的故園追憶中,占得一席之地,便已是無上榮寵。
但還有幾個人,並不滿足於隻當背景板。
嚴世蕃經過一番細致的調查,率先前來彙報:“明威,幸不辱命!經我多方查證,已得緊要線索,有仆役供稱,縱火前三日夜,曾見一禁軍裝束之人出入武定侯院落!”
海玥眸光一凝:“可曾看清形貌?”
嚴世蕃麵露憾色:“那人帽簷低壓,難辨麵容。隻道是身高五尺開外,體格魁梧,步履如飛,仆役不過眨眼工夫,已不見蹤影。”
“然此供詞可信度頗高。”
嚴世蕃從袖中取出一卷筆錄:“我另詢數名仆婢,一致證明了供述的仆役當時確實在勳貴院落附近徘徊,我再去那裡親眼看了,當時仆役所站的廊柱處,恰好是個死角,賊子自郭勳院中出來時,被仆役瞥見,可若在院內時,賊子卻很難發現角落有人……”
海玥頷首稱讚:“東樓調查細致。”
“哈哈!”
嚴世蕃咧嘴一笑,最驕傲的是:“我循著賊人可能離開的路線,一路追查下去,一個個仆婢詢問,一粒粒金豆子撒出去,終於確定這賊子最可能消失的位置,是在錦衣衛的院落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