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口中的“長斜”,正是方才少姝所用的技法。
少嫆迅步過來,猴到少姝身上,以她們姐妹之間的款密舉止親昵起來,先在姐姐的肩頭捏上兩把,又揉搓著她的衣袖,沒完沒了地拉扯晃蕩,趕著抒發心中欽慕:“滑不溜手的彈棋到了姐姐手上,一個賽一個得乖巧,不僅全數躍入龍門,姿勢還端的好看!”
子默也耍賴似的粘了上來:“不成,姐姐若不將此秘技教會我,我明日就不下山了。”
“弟弟這話嚴重了,姐姐我敢不傾囊相授?”少姝逗他,“暫且學不會也隻管住下,慢慢兒地練唄!”
子默憨憨一笑。
“想不到,少姝個頭不大,棋藝幾乎是無可挑剔,竟比我這作兄長的還能沉得住氣,很有放眼全局的氣度哇!”眼見為實,子獻也隻有甘拜下風了。
他們一句句的,也太言過其實,少姝聽得雞皮疙瘩快要出來了,忙出聲收尾:“哪裡哪裡,不過是因了常在此間練手,更熟識這張棋局罷了。”
子獻扭頭過來,對少妍嘀嘀咕咕:“合著我今日是結結實實地給人‘算計’了,怪了,隔了一年半載的,你怎會曉得少姝進益至此?”
“嗐,這又什麼難的,哥哥真是貴人多忘事!”
見他懵懂不覺,少妍驀然去了幾分作弄的嬉笑,正色直言:“早年,你不也曾見過三叔與叔母對局不是?!”
該瞬間,仿佛記憶中的鮮活地浮於目前,子獻恍然,在頂門上拍了一記,便不再作聲了。
(頂門:指頭頂的前部。因其中央有囟門,故稱。)
眾人行將散開,剩下子默一個在棋盤上扒拉,等不急的開始悉心鑽研,一邊看還一邊自語:“來我先好好熟識熟識地形……哎,奇哉怪也,這些山原是都標有山名的?”
這話又引得兄姐們前後聚攏過來。
“還真是,不過這座棋盤年月深長了,已然舊跡模糊,還需仔細辨認。”少嫆挨近些,用挺括的袖緣輕輕地擦抹過某處,忙喚人來看,“呀,此處刻的字,莫非是‘太行’?”
(太行山:又名五行山、王母山、女媧山,是中國東部地區的重要山脈和地理分界線。太行山脈位於山西省與華北平原之間,綿延400餘公裡,是中國地形第二階梯的東緣,也是黃土高原的東部界線。)
姐妹們輪流俯身過來確認,當真如她所言,無不嘖嘖稱奇。
“武帝有首《苦寒行》——北上太行山,艱哉何巍巍,羊腸阪詰屈,車輪為之摧——太行白陘一條無名道路因而得名""羊腸阪"",其山道之艱險亦廣為傳播,再看這連綿起伏的峰嶺,嵯峨險峻,縱深和回旋的餘地極大,且山脈總體呈東北往西南走向,足見當初雕刻之人是下了狠功夫的,人常說彈棋布局‘苞上智之弘略’,大概就是這個意思了。”子默如此確認道。
(武帝:即魏武帝曹操。)
(“苞上智之弘略”:亦出自魏文帝曹丕《彈棋賦》)
少妍的纖纖玉指一一數將過去:“整整二十八座,東南西北各約七座,莫非皆對應山名?”
“二十八座山,惟妙惟肖,其間溝壑縱橫如同川道,兩處小小的龍門棋洞也做得一絲不苟……要我說呢,看此棋局之題材,和大禹治水有什麼淵源也說不定。”子獻沉吟,作出大膽推測,也伸手指點比劃起來,“大禹治水所通之山,往往是河或水的發源地或流入地,因此,二十八座全為導水之山,這些在尚書《尚書&bp;禹貢》中都有記載。”
“是呢,《禹貢》裡所記的導山次序為:導岍及岐,至於荊山,逾於河。壺口、雷首,至於太嶽。厎柱、析城,至於王屋。太行、恒山,至於碣石,入於海。西傾、朱圉、鳥鼠,至於太華。熊耳、外方、桐柏,至於陪尾。導嶓塚至於荊山。內方,至於大彆。岷山之陽,至於衡山。過九江,至於敷淺原。從“岍山”至“敷淺原”,正好二十八座。”少姝笑盈盈,如數家珍慢語道來。
少妍少嫆埋首棋盤,忙著依言找尋,末了,不約而同地低呼起來。
“一個不差,全對上了!”
“少姝竟連這個也能記得。”
“哎,你們留意到沒有,“天漢起沒歌”中,銀河行徑之星官次序,分屬二十八星宿,起由東方宿、而北方宿、而西方宿、而南方宿,方才少姝所背出來的導山次序,也是由東方山,而北方山,而西方山,而南方山,簡直與銀河起沒之二十八宿相應一致了!”少嬋越說越欣喜,眸光燦爛,“不會是湊巧的吧?”
(天漢起沒歌:《晉書&bp;誌第一&bp;天文上》載“天漢起沒”,“天漢”即“銀河”,“天漢起沒”,將以二十八星宿作為坐標,來明確銀河在天上的起沒行徑,亦包括它的長度、寬度等。)
少嫆切切地央求起來:“真有那麼神?小妹愚魯,還沒全記住呢,可否煩勞姐姐們為我念一遍?”
“樂意之至,”少嬋略清了清嗓,鄭重其事地誦唱起來,“天漢起東方,經尾箕之間,謂之漢津。乃分為二道,其南,經傅說、魚、天龠、天弁、河鼓,其北,經龜,貫箕下……”
接她眼神示意,少妍跟著唱道:“次絡南鬥魁、左旗,至天津下而合南道,乃西南行,又分夾匏瓜,絡人星、杵、造父、騰蛇、王良、傅路、閣道北端、太陵、天船、卷舌而南行……”
最後由子默搶出唱畢:“絡五車,經北河之南,入東井水位而東南行,絡南河、闕丘、天狗、天紀、天稷,在七星南而沒。”
少嫆唱和似的,跟著學了一遍,興奮道:“想來《博物誌》上說,張騫出使西域時,便曾乘船從黃河進入了天上的銀河,還遇見了牛郎織女。‘天一生水’,黃河的源頭,發端於銀河,本就是天上而來的水,大禹導山與其起沒一致也沒什麼奇怪的啦!”
(《博物誌》:魏晉博物學家張華著作的誌怪小說集。張騫入銀河是出自該書記載的一個美麗傳說,漢武帝指令張騫去探尋黃河河源,張騫乘船沿黃河而上航行了一個多月,在迷茫之中來到了一處地方,有城池建築,在一所房子內見有女子在織錦,又見一青年男子牽牛到河邊飲水。張騫上前詢問,織錦女郎拿出一塊石頭給他,說:“回去你就知道了”。張騫回來後,名士嚴君平看見石頭後非常驚奇,說:“這是天上的支機石,為織女所有,你從哪裡得來的?”張騫這才明白他是進入了銀河。)
(天一生水:出自《尚書》對“河圖”的解釋。漢·孔安國:“《河圖》者,伏羲氏王天下,龍馬出河,遂則其文以畫八卦。”&bp;講的是伏羲通過黃河中浮出龍馬身上的圖案,結合自己的觀察,畫出“八卦”,而龍馬身上的圖案就叫做“河圖”。現代解釋多為“河圖”源於天上星宿,是上古文明觀測天象的產物;“天一生水,地六成之”為古語之吉象,對應河圖下方的一個白點在上,六個黑點在下,至於含義,自古至今可謂眾說紛紜,本文取其一,即“從天而降之水”,另外,還有人解釋為“宇宙中水是最先誕生的物質”。)
“照這樣說下去,《山海經&bp;大荒經》亦有七對‘日月所出入之山’,不恰恰也是二十八座麼?”子默更發奇論,轉而又露出一副不甘心的樣子來,“可惜那二十八座山名,現如今已無對應之所了。”
“這有什麼好恍惚糾結的,大荒之山,自然是無處稽考了啊,然而,少嬋姐姐與你說得並非全無道理,‘在天成象,在地成形,變化見矣’,古來便是以天象與地形相匹配的。”子獻指指牆上掛著的伏羲“河圖”,言辭鑿鑿,“雖說大禹當年治水用的黃河水情圖,並非這龍馬所負之星河“河圖”,但兩張河圖卻都出自於黃河,有種說法是大禹所用之圖與《山海經》成書有所關聯,而他治水當中必定要觀測天象的,地上黃河對應天上銀河,如此說來,兩張“河圖”也當是同根同源,一脈相傳的。”
(“在天成象”句:出自《周易&bp;係辭&bp;上》。)
“一部《山海經》,叫你們從地上讀到了天上去,一家之言,倒也獨辟蹊徑,”他們說得熱絡,少妍聽得入心,不由接著問道,“太行屬古冀州,既然大禹治水導山對應了二十八宿,那麼太行該是應了哪一宿呢?”
“應是女宿,”子猷掐指推算即答,又特彆衝少姝擠擠眼,“須知,匏瓜星亦屬女宿之星官呦。”
少姝點點頭:“所謂分星,分野,九州大小郡邑,也是以二十八宿為經,以五星為緯,周天三百六十五度四分。想來大禹治水之時,確有天地相應的考量,才終有隨山浚川,四海會同。”
(分星,分野:指將天上星空區域與地上的國、州互相對應,是古人所建立的天地關係的一種,在這個關係範疇下可以研究天文,也可以研究地理,相應地,就天文來說,被稱為分星;就地理來說,則被稱為分野。)
子獻又道:“按分野之說,參宿為晉星,然界休一邑之地,不足分星一度,故稱在參井之野,或列於觜參之次,無從確指。”
(介休的星野所在:參考自民國及清代《介休縣誌》,所言參、井皆為星宿,可見分野的影響力一直延續到了古代社會的晚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