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在疾之已甚的情形之下，心中最暗角落會升騰起極端**——不如直接抹殺掉對方迄今為止的一切痕跡——但這往往不是經過深思熟慮做出的決定。”思霄說著轉向少姝，“不妨問問自己，你真的想好了嗎？毀滅了對方，換來永恒的折磨，這樣真的好嗎？毀滅的力量反噬己身，不會有比之更大的禍亂了。”
尹毅默默點了點頭，原來，如果無法控製自己過分厭惡某人某事，容易引起無可挽回的過失，導致自身及周遭一切顛覆動亂。
“原來，儒家以禮來規範言行作為，竟有這一層奧妙深意。”少姝有所領悟，驀然又想起林間之事，這才生出悔意來，她垂下頭去，赧然道，“今日是我急躁了，舅舅不要生我的氣了，其實我也不曉得怎麼回事，為了丁點本可以把持的小事，莫名其妙地心勞意攘，現在回想起來，自己都快不認識自己了。”
“傻丫頭，親身經曆過的，自然會曉得當中厲害，人總是這樣長成的。”思霄蒲扇似的大手在她肩頭拍了拍，“為人做事，總要慢慢地學會掌控自己的心緒情感。”
任俠重義出於仁心，守禮節製亦出於仁心，不能疏忽大意啊，來回推敲著，少姝麵色轉睛，又體認到一層道理，心上如同卸下了什麼負擔。
柏公小心翼翼地端上茶盤，轉到少姝麵前時，他緩緩開口了：“老朽替山林草木多謝少姝姑娘寬大為懷，憐恤眷顧。”
少姝心中咯噔，剛拿起的茶杯微微一傾，灑了些茶水出來。
她慌手慌腳地抹淨了，滿臉緋紅笑道：“柏公公說得哪裡話來，可折煞我了。”
柏公又道：“勿嫌老朽多嘴啊姑娘，世道艱險，醜陋與惡毒往往出其不意而至，誰撞見了能不惱人啊？那是人之常情！退一步想，要真沒了那些惡與毒，人就會一直很好嗎？實則不然，倒是虧有它們，給予你克服的契機與力量，經過之後呢，人會愈發地堅韌不拔，這便是你舅舅說的——長大了呀！”
“我記下了，多謝柏公公的開導。”少姝又端起茶湯，入口先是微微的苦澀，接著是回甘的甜美，仿佛在品味著人生的際遇百態。
幾杯茶下去，眾人隻覺渾身透著舒坦爽適，一解腿腳上的疲勞和身體上的乾渴。
“話說回來，這柏葉茶是難得的好東西，尹毅不妨多喝兩盞，回去了也用不著什麼藥膏了。”思霄又看著外甥女，“你也是哦。”
少姝脊背一挺：“嗬，舅舅說得是，柏葉入方劑有溫陽止血的功效。”
“貧道有聞，中華風俗中，歲儘時有飲柏葉酒的通例，不知確切否？”佛圖澄呷了一口香茶，思及而問起。
少姝極其熱心的介紹起來：“有啊有啊，所謂‘歲序已雲殫，春心不自安。聊開柏葉酒，試奠五辛盤。’服用柏葉酒能輕身益氣，耐寒暑，去濕痹。除夕夜守歲，新舊交加時，全家人共飲，用以祝壽和避邪的。”
（“歲序已雲殫”詩句：出自南朝梁庾肩吾《歲儘應令》，全詩為“歲序已雲殫，春心不自安。聊開柏葉酒，試奠五辛盤。金箔圖神燕，朱泥卻鬼丸。梅花應可折，倩為雪中看。”當然，又是鄙人在穿越引用了。詩中的柏葉酒、五辛盤、金箔燕、卻鬼丸，還有早春的梅花都是新春應景之物，反應了魏晉南北朝的民風習俗。另東漢末年應劭作《漢官儀》卷下有雲：“正旦飲柏葉酒上壽。”）
（柏葉酒釀製：北宋王懷隱《太平聖惠方》有載：柏葉二十斤搗碎以水一碩煮取汁五鬥，黍米一碩淨淘，細曲十斤搗碎上以柏葉汁。漬曲發動。即炊米熟。候冷拌和令勻。入甕密封。一七日開。）
“溫文爾雅，彆致考究。”佛圖澄言罷，半晌未語，不知是哪裡觸動了他，麵上竟流露出幾分神往。
柏公笑了：“咳，大師畢竟盤桓此地，屆時老朽的茶攤便開成酒館了，不嫌棄的話，大可親來品嘗，保你喝到最地道正宗的！”
少姝駭笑：“做生意有這樣應時應景，隨心所欲的嗎？”
王婆賣瓜，自賣自誇。那柏公接著指天畫地，吹噓不已：“不瞞你啊姑娘，那劉伶見了我，回回也要搬上十壇八壇不止，他那獨酒一開喝，總也停不下來哩！”
（劉伶：劉伶【約221年-約300年】，字伯倫，西晉沛國【治今安徽濉溪縣西北】人，竹林七賢之一，魏晉名士。他常與嵇康、阮籍、阮鹹集會於山陽，飲酒賦詩，彈琴作歌。&bp;劉伶有“品酒第一人”的美稱，也被酒行業傳頌至今。其傳世作品《酒德頌》表現出藐視一切存在的氣概，既高揚了人格的力量，也抒發了壓抑的憤世之情，對後世影響極大。）
“啥，毒酒？”尹毅嚇得出聲問詢。
少姝掩著嘴，糾正他：“嗬嗬，尹毅哥，此獨酒非彼毒酒，獨者，其一慰寂寥，其一圖自在。”
尹毅反應過來，也小聲答：“我明白了，但不管是哪個，聽來對身體都沒有什麼好處哇。”
思霄莞爾，衝得自鳴得意的老友開起了玩笑：“那還不是因為機緣巧合，好容易逮住了你，便得多囤一些，否則待他酒癮發作起來，縱是上天入地地找柏公，怕也尋不見你呦，此等酸楚，感受最深的莫不如……”
見柏公舉起了告饒的手勢，思霄便也作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