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枝貴!
離開前夜,她悄悄潛入李玄卿的東室。她想,若是此行尋到藥了,便分他一顆,也好等他病好了,早日與香培完婚,自己也好早一日質問白家人。但又想,若回來時,他熬不住死了,她的信卻是白送了。不知是什麼勞什子的心思作祟,她頂著一張陌生平庸的麵皮,問倚在鎖子錦靠背上儘力喘息的那人,可想過見見心裡的那個人兒。
李玄卿勉強支棱起身體,瘦削的手已然是青筋盤踞,從枕下拿出一封用香熏染過的書信遞給高嵐。
接過那封信,高嵐有些惱。但最終還是揭下易容皮,湊近了去瞧他。
杏臉桃腮,眸化霜雪。
麵前的李玄卿闔上眼,一如玉爐慘煙般,淡淡地笑了。
他說姑娘自重。
未語。門外隱約傳來窸窣的腳步聲,高嵐轉身敷上麵皮,踏窗遠去。
那封信還沒來得及送出去,高嵐已經被迫踏上尋藥的路途。
一路住店行腳,她都要跟過路的人打聽一番京城裡的事,好在從未有人提過李家公子,隻是些貴千金同郎私奔、侯公子殺人棄野的雲雲雜事。
卻道悠悠世間事,得失何定期。
又是一年過去,高嵐尋丹而返,去時的二百人馬隻餘她一人。猶記踏入翠京的那日,滿城縞素儘是哀嚎。城門口貼著官文通告皇子薨,行國喪事宜,官員軍民在京二十日,外省十日內,俱停止嫁娶作樂。
中秋那夜,三皇子死了。官方的說法是急症攻心,道上人講他是在天香樓與人拚酒醉亡。從此,李玄卿的身旁在無人苦中作樂。
歸京那幾日,高嵐無暇顧及其他,隻為躲避密使監探。此行去至北境外天蟾國冷涵山的臨寂洞府,被困數月放在穀底的神窟中尋得仙丹三粒。
三味丹藥,分作回魂生骨、長生延年、群芳顏駐。
高嵐自留下回魂一丹救李玄卿,又覺不妥,複將顏駐也留下,一作保命之用。她在典當鋪買了件上好的玉香盒,將長生丹放入其中,又在首飾鋪行打了隻攢珠的花簪子,一番折騰下來,這才入了占密衛在東府的辦事衙門。
一朝聖旨下,皇帝的病好了,高嵐連升兩級,官至占密衛天字科指揮使。皇後大悅親自召見,賜她官邸,賞銀千兩。臨走時候,她命高嵐上前,在她耳邊輕言自己近日來白白生出煩擾。
隻一件,辦妥即可。
高嵐甚是恍惚。皇後命她三日內,了結了李玄卿的性命。
一夜未眠,她心中已有了打算。
再次步入李府,物是人非,滿眼皆是淒涼蕭索。夜裡人靜,她用迷煙放倒了外間看侍的兩個小廝。行至裡屋,拔步床上不見人影。四下環顧,但見公子坐靠在裡間西窗下的暖炕,手下擺弄著一盆枯死的枝乾。
李公子。
玄卿抬首,恍惚間似有從前疏朗散淡的影子。
正是在下。他答道。
房簷處似有人行。高嵐苦笑,皇後果然派人隨行,隻怕今日,李玄卿無論如何都要死。
靜緩地從袖中抽出短刃,月光下冷白的光映在女孩決然的臉上。這一刀下去,她與李玄卿再無可能。
她說李公子,今日我送你一程。
她看著李玄卿的眼神漸漸由溫柔變為寒霜,又看著他失望地闔眼。他的氣息極為不勻,又很短暫。許是被嚇到了吧,高嵐如是想。
銀質刀把摸起來有些刺骨,高嵐探身上前,繞開炕幾,半跨坐在李玄卿身上,身後的長發垂擋在身前,隻此一刻,她與他呼吸相聞。今日一過,玄卿不再是李家人,他或許可以同香培隱居山野,隻要他想,她定會幫他將一切料理好。
罷了。高嵐心下一橫,左手一把捂住李玄卿的嘴,右手掂刀直落。
隻聽噗嗤一聲,刀刃直埋進他的心臟。
這一刀真的很深,深得連簷上的密使都覺得必死無疑,轉身離去了。李玄卿疼得直揪起高嵐的衣襟,他用儘全身力氣拉下高嵐的手,質問道信呢?
說完便昏死過去。
果然,在生命最後李玄卿依然牽掛的隻有他的香培。而自己終不過是孩子心性,在二人之間戲了一出鬨劇。
將發間斜插著的那支攢花簪子取下,上麵零零散散點綴著雪點般的珍珠彙聚成兩朵潔白的茉莉花,隻花蕊是朱砂色的。
高嵐將花蕊取下,正是那枚回魂生骨。丹藥的邊緣被磨去了米粒大小的一角,那是昨夜她試藥時用去的,如今心尖雖痛,但已好了大半。
手臂穿過李玄卿的脖頸,小心地將他護在懷中,高嵐將那藥丸含在嘴裡糯化了,毫不猶豫地附上李玄卿的唇。多年沉屙,他的嘴唇早已粗糙乾裂,隱約泛著藥香,傳藥作罷,高嵐借著膽意在他額頭上留下淺淺一吻。
如此便算作道彆了。
將他送去了相熟的道觀,那裡的道長是高嵐師父生前舊友。沒留下隻言片語,但望他將前塵儘拋,重活一世。
那夜二更天時,李府園內無故失火,亭台樓閣垮塌倒落,次日已化作白地一片。
往後七年,她再沒有關於李玄卿的音信,也沒有白香培的消息。世人隻道她這位千金小姐早已和情郎私奔遠去,從此郎情妾意,快活人生。
那封遺留下的信,夜深人靜時高嵐曾鼓起勇氣看過。紙上筆力遒勁,書道朱絡香懸風緊處,玉壺人在月明中。
想來,是在誇讚香培吧。如今他二人在一處,這樣的蜜語甜言自不會少說。
翡南國的氣數似是將儘,青帝對丹藥的依賴日重一日,聽聞南嶺一帶有座崎嶇陡峭的高山,名作乙倉山,山頂有處齊雲觀,觀中有位白鶴真人,道行不淺。遂命高嵐領了一隊人馬前去求藥。
去到時已快至歲末,怎奈觀中修行者借著地勢將他們拒之門外。皇命難違,高嵐隻好帶人夜探。月光下,秋色正濃,高嵐手起刀落,自階下殺出一方天地,直奔崖邊的主殿而去。不曾想,早有人埋伏在側,二人纏鬥間,一雙似雲似霧般的眼眸撞入腦海。
李玄卿。
嘟噥著這個名字,高嵐覺得僅僅三個字,一如長長的詩篇,翻不儘,閱不儘。她滿心疑問地要問他,卻不知該如何開口。
刹那間,身側刀光劍影,直指李玄卿。高嵐不顧其他衝上前去一把將他護住,不想身後之人定掌打來,瞬間奔勢難收,兩人撞破門板,齊齊摔下崖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