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安城的梅雨下到第十八日,西巷的青石板上已分不清晨昏。簷角垂下的雨簾連成灰蒙蒙的紗帳,柳青河蹲在自家傘鋪的階前削竹篾,刀刃貼著三年生的老竹往下推,青黃竹皮打著卷兒落在積水裡,像一尾尾遊動的金魚。
後巷飄來蒸米糕的甜香,混著潮濕的木樨味鑽進鋪子。柳青河抬頭望了望天井,晾在竹竿上的桑皮紙吸飽水汽,軟塌塌地垂著,倒像婦人漿洗過的裹腳布。這天氣本該沒人上門,他卻聽見前堂門軸“吱呀”輕響,油布簾子被風掀起一角,漏進絲縷雨腥氣。
“勞駕,可是柳記傘坊?”清淩淩的女聲驚得柳青河手一抖,刀刃險些削到拇指。他慌忙在圍裙上蹭了把手,掀開藍布簾子往前堂去。門檻上立著個戴竹編鬥笠的女人,黛青裙裾被雨水染深了顏色,鞋尖上繡的並蒂蓮沾著泥星子。
“娘子是要修傘?”柳青河瞥見對方懷裡抱著個裹錦緞的長木匣。女人摘下鬥笠,鬢角簪的絹花被水汽洇得半透,露出底下鐵絲纏的骨架。她將木匣輕輕擱在案上,袖口滑落時,腕間銀鐲磕在紫檀木上,“叮”的一聲脆響。
木匣裡躺著半截傘骨。柳青河用棉布裹了手去取,指尖剛觸到竹麵便是一怔——這竹子紋理細密如老婦額頭的褶皺,斷口處泛著陳年血跡般的暗紅。他對著天光細看,竹節間竟生著圈淺褐紋路,倒似人指節上的戒痕。
“煩請先生照這個形製,做柄竹骨胭脂傘。”女人遞來一卷泛黃的棉紙,展開是幅工筆傘麵圖。九十九朵重瓣山茶沿著傘骨螺旋排列,朱砂點的花蕊旁標著蠅頭小楷:“柒拾捌,辰時露,未亡人血。”
柳青河喉頭一緊。早年聽嶽父說過,光緒年間有貴婦定製“血沁傘”,需取守寡婦人的中指血調色。他摩挲著紙邊針孔——這是老派傘匠標記針腳的法子,如今會這門手藝的,臨安城裡怕不超三人。
“定金。”女人褪下銀鐲壓在圖紙上。柳青河瞳孔驟縮——鐲內鏨著“癸未年·臨安陳記”,與他供在神龕裡的那枚“永寧三年·陳記”銀鐲,分明是出自同一家銀樓。
後廚泥爐煨著牛骨湯,咕嘟聲混著雨打瓦當的脆響。柳青河舀了勺乳白湯汁兌進魚鰾膠,木勺攪動時扯出琥珀色的絲。這手藝是林月容家傳的秘方:牛骨髓油能讓膠體柔韌,縱是三伏天暴曬也不脆裂。
窗欞外雨聲忽密,恍惚又見月容綰著藍布頭巾,踮腳去夠梁上懸的乾艾草。那日也是這般天氣,她繡完喜鵲登梅的傘麵,咳出的血星子濺在繃架上……
“當心架子!”柳青河脫口喊出聲,回神才驚覺案頭艾草早已積了灰。五年前那個雨夜,月容彌留時攥著半枚銀鐲往他手裡塞,鐲子內圈的鏨痕硌得他掌心生疼。如今這銀鐲供在神龕裡,底下壓著張未繡完的花樣——並蒂蓮才綻開半邊。
前堂突然傳來瓷器輕碰聲。柳青河轉出隔斷,正見那女人捧著神龕細看,腕上銀鐲與供著的舊鐲碰在一處,竟嚴絲合縫地扣成完整一對。
“穀雨前能完工嗎?”女人放下銀鐲,袖口掠過案上未完工的傘架。柳青河注意到她指甲縫裡嵌著靛藍——這是老染坊才用的土法,臨安城自打洋染料進來,已有十年不見這般染法。
荷包落在案上叮當作響,二十枚光緒元寶滾出來,最底下壓著張泛黃當票。柳青河就著天光細看,墨跡暈染處隱約辨出“癸未年典當竹骨傘一柄”的字樣。他心頭突突直跳,臨安城的當鋪早在新帝登基那年就改用西曆了。
雨幕裡飄來貨郎的撥浪鼓聲,沙啞的吆喝隔著水汽聽不真切:“收舊傘骨補新麵,換洋火換針線咯——”柳青河追到巷口,那黛青身影已隱入煙雨。竹篾堆旁多了個粗陶罐,掀開竟是滿罐帶露的山茶,第七十八朵係著紅絲線,花瓣背麵用繡針紮出個“陳”字。
三更梆子響過,柳青河摸黑爬上閣樓。樟木箱底壓著月容的嫁妝——半匣褪色的繡線,幾本殘破的《天工開物》,還有裹在油紙裡的賬冊。他借著燭火翻到“癸未年”條目,蠅頭小楷記載著:“收蘇氏女訂銀二十兩,竹骨胭脂傘一柄,約期穀雨。”
賬頁間滑出片枯黃的花瓣,正是山茶。背麵歪歪扭扭寫著:“陳郎負約,血染傘骨。”字跡被水漬暈開,倒像誰落下的淚。柳青河渾身發冷,他分明記得,月容臨終前攥著他衣袖呢喃:“那柄傘…差一針……”
瓦當上的積水“啪嗒”砸在窗紙上,混著朱砂在賬冊邊暈開,恰似傘麵上未畫完的山茶。
晨光初露時,柳青河已坐在裱糊案前。桑皮紙浸在淘米水裡,漸漸透出玉色的光。他取竹繃將紙展平,忽然瞥見紙纖維間嵌著絲縷金線——這分明是前朝官用的“金粟箋”,尋常百姓斷用不起。
後巷傳來急促的腳步聲,趙掌櫃的破鑼嗓子震得窗紙簌簌:“柳哥兒!西郊亂葬崗新起的墳頭,有人瞧見竹子開藍花!”老貨郎扒著門框直喘,蓑衣上的雨水在青磚上積成小窪,“就前日給你送傘骨的那座墳!”
柳青河手一抖,竹刀在指尖劃出道血口。血珠滴在桑皮紙上,竟順著金線遊走,漸漸勾勒出半幅美人圖——眉眼與訂傘女子有七分相似,唇間卻銜著朵帶刺的山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