竇武心知女兒叫自己來不會隻為了這點小事,但她現在不願挑明,竇武也就裝作糊塗。
“哀家聽聞,大將軍近來與太傅陳蕃來往頗多?”
“陳太傅乃當世大儒,臣雖領武職,仍心向聖賢,故與陳太傅講論經義。”
“如此便好。惟願竇氏子弟都似父親這般潛心向學,光耀門楣。哀家一介女流,不通聖人之道,好在身邊有這幾位女尚書略通經學,每日聽她們講,自己也好像離聖人更近了些似的。”
“皇上年幼,太後操勞國事,還要學習聖人之道,實在辛苦。”竇武頓了頓,“隻是臣有一言,所謂女尚書,前代並無先例,她們所行之事,皆可由宦官代勞。且這些婦人留宿禁中,出宣詔命,已引得朝野議論紛紛,還望太後早日整肅內廷。”
“大將軍此言差矣。宦官雖身在禁中,到底男女有彆,哀家替皇上理政,自然還是女尚書便宜行事。且她們行事一向恭謹,並無錯處,若隨便處置,以後誰還敢近身伺候?”
“臣失言,太後莫怪。”
“大將軍也是一片忠心。時候不早了,將軍請回。”
這逐客令下得又冷又硬,卻讓竇武心頭那股火氣燒得更旺。他邁步出宮,沒有回大將軍府,而是拐彎來到了陳蕃家。
二人對坐良久,茶水一口未動,仍被驕陽曬得溫熱。
“遊平兄,如今皇上與太後皆被宦官蒙蔽,朝堂之上,宦官囂張跋扈,橫行無忌,國家大事,皆由宦官獨斷專行。我等士人行事處處掣肘,如履薄冰。如此局麵,令人痛心疾首。”
“兄之所言,何嘗不是弟心中所想。皇上年幼,未經世事,朝政悉交曹節等閹豎把持,這些閹人專擅媚上,想方設法令皇上耽於享樂,自己好操弄國事。閹黨親屬族人又借其朝中之勢,爭買田產,欺行霸市,禍亂鄉裡,甚至連地方官員都不敢秉公執法,乃至於被閹黨收買,沆瀣一氣,實在可惡!就說那張泛,不過是宛地一富賈,卻因與後宮有親,善雕鏤玩好之物,用財物賄賂中宮,就有顯赫地位,權勢橫行。南陽太守成瑨收捕張泛,連同其宗族賓客,殺了二百多人,事後才上奏朝廷。”
陳蕃點頭,眼中閃過一絲寒光:“是的。還有閹豎趙津,他在晉陽貪汙放縱,太原太守劉躓派王允去討捕,在赦令之後將他處死。結果,侯覽讓張泛之妻上書訴冤,宦官們趁機誣陷成瑨、劉躓,先帝大怒,將他們征召回京,投入監獄。可憐此等直臣,隻因依法懲治惡徒,就被宦官構陷致死。”
竇武接著說:“還有徐璜的侄子、下邳令徐宣,曾經想要得到故汝南太守李皓之女,未能得逞,竟然帶領吏卒上門將她搶走,在遊戲中射殺。東海相黃浮得知後,依法將徐宣處死棄市。先帝卻為奸宦蒙蔽,將黃浮處以髡刑,發配右校勞作。”竇武說到激動處,忍不住雙手握拳捶案,險些將茶水震倒。
“遊平兄噤聲。此地雖是我府內,難保隔牆有耳。”陳蕃說著,以手指點蘸茶水,在案上寫下數個字。
竇武會意,也以手書數字。
茶盞半空時,兩人達成一致,遂拂去案上水跡,竇武起身告辭。
“遊平兄,你看!”陳蕃忽指窗外大聲道。
竇武舉目仰望,但見碧空如洗,那輪圓滿的紅日,此刻竟被某種神秘力量侵蝕,缺損了一角。
起初,那陰影如同細小的蠶食,不易察覺,但隨著時間的推移,缺損的日角越來越大,宛如一隻巨獸張開大口,貪婪地咬向那燦爛的日輪。隨著陰影不斷蔓延,日頭越來越彎,最終形成了一道優美的弧線,宛如夜空中明亮的月牙。天地間的光芒在這一刻達到了最為微妙的平衡,半明半暗,界限模糊。
天邊的雲彩緩緩流動,如同被鑲上了金邊的錦緞,映襯著那殘缺的日頭愈發耀眼。天地間籠罩在一層淡淡的紫光之中,遠處的山川、河流、樹木,色彩變得愈發濃重。鳥兒驚慌失措,紛紛歸巢;野獸低聲嘶吼,尋找藏身之所。世間萬物,仿佛都在天地的神秘力量下屏住了呼吸。
不知過了多久,陰影開始緩緩退去,一縷金光頑強地穿透了黑暗,如同利劍破曉,逐漸擴大,直至完全驅散了那遮蔽太陽的陰影。
竇武緊盯著太陽,這時才覺得眼睛酸疼,即使閉上雙目,依然覺得陽光刺眼,淚水不受控製湧出。
“遊平兄,此乃天賜良機!”陳蕃推席而起,花白的胡子止不住顫抖,“前漢元帝之時,帝師蕭望之被閹宦石顯誣陷,下獄橫死,近來潁川李膺、杜密諸公皆因得罪宦官被禍害,連妻子兒女都不能幸免,現在,咱們朝裡就有數十個石顯啊!我已七十有五,雖風燭殘年,也隻想助將軍除害。將軍可以此次日食為由,向太後提議斥退罷黜宦官,以應天變。還有皇上的乳母趙夫人和女尚書們,從早到晚給太後灌迷魂湯,她們也必須儘快除掉,將軍你要好好考慮啊!”
“仲舉兄!”竇武深揖一禮道,“中常侍曹節、王甫等,自先帝時操弄國權,濁亂海內,百姓匈匈,歸咎於此。今不誅節等,後必難圖。你這一番話如撥雲見日,我這就回宮麵見太後,向她陳說利害。”
因為兩人動作過大,茶案被帶倒,茶盞落地碎成一片片,泡在水中泠泠反射著陽光。
竇武從陳蕃府中出來,不及回將軍府,徑直來到長樂宮。
“回大將軍,太後此時正在午睡。”女尚書總管趙嬈手搖團扇,動作不疾不徐,卻把竇武擋在門外。
“我有要事與太後商議。”竇武繞過趙嬈就要往裡闖。
“且容奴婢通稟一聲。”趙嬈仍不願就此讓開。
“你這婦人,這般麻煩。”竇武自重身份,也不好與女子拉扯。
“什麼事,吵吵嚷嚷的?”竇妙慵懶的聲音隨著令人渾身酥軟的熏香從裡間飄來。
“回太後,是大將軍說有急事要與您商議,奴婢怕擾您休息,故此想請大將軍稍候,待奴婢通稟於您,再行相見。”
“自家父女,還講究這些虛禮作甚。快請大將軍進來吧。”
“是。”趙嬈對著裡間行了一禮,接著對竇武道,“大將軍,請。”
“哼!”竇武毫不掩飾對趙嬈的厭惡,看都不看她就走進宮殿內室。
竇妙眼見竇武神色激動,示意所有服侍的人退避。
“父親去而複返,可是又有新聞?”等所有人都離開後,竇妙問道。
“不錯!”竇武也就不再遮掩,“太後久在深宮,隻怕連方才日食之事都不知曉,百姓人心惶惶,朝廷也議論紛紛,都說是因為皇上寵信宦官、太後聽信婦人之言所致。依我朝舊例,黃門、常侍,他們的職責無非是在宮裡管點事,把守門戶,管管錢物而已。現在,竟然讓他們參與政事,委任要職,他們的子弟遍布天下,貪汙橫暴,無惡不作。天下紛擾,全是因此緣故。所以,必須將他們全部誅殺罷黜,以肅清朝廷。”
竇妙搖頭:“大將軍此言差矣。我朝確實有太監作惡的先例,但是隻誅殺那些有罪的也就罷了,哪有全部誅殺罷黜的道理?若真這麼做了,以後誰還敢在宮裡當差,誰還敢服侍皇上?”
“宦者柔佞,遇寬柔之代,必弄威權,更有致君主聖名有損,危害社稷者,曆代以來,數不勝數。此番即便不能一次儘數誅殺,也要打壓其氣焰,斷折其首腦,令其知曉天家威嚴,心中存一分敬畏,行事多三分勤謹。”
“大將軍深謀遠慮,對宦官之弊洞若觀火。想必已有應對良策。”
“中常侍曹節、王甫、侯覽、張讓、趙忠、管霸、蘇康,餘者宦官有確鑿罪證的皆應同罪論處,趙夫人也不可輕饒,至於那些女尚書,留一條命也就罷了,放她們各自回家。”
“不行!”竇妙聲音尖利,“大將軍以為這是西羌戰場,殺得越多功勞越大?皇上現下一刻離不得曹常侍王常侍,趙夫人更於他有哺育之恩,豈可因你一言濫殺無辜?”
“那張讓、趙忠、管霸、蘇康——”
“張讓趙忠本人並無多大罪狀,且一向小心服侍陛下,其族人若有不法,依律處置便是。至於管霸蘇康,這二人自恃才能,在禁宮中獨斷專行,著實可惡,殺了他們給宦官提個醒也就罷了。”
“隻誅兩人,隻怕餘者因此警惕,對皇上太後不利,還是應當全部除去。”
“那些宦官手裡無兵無權,離了這皇宮就是殘廢一個,大將軍如此趕儘殺絕,不知是太看重他們,還是太看輕陛下?”
竇武低頭道:“臣不敢。”
竇妙笑了:“那就這麼辦吧,我稍後令人擬寫旨意,大將軍請回吧。”
竇武轉身欲走,卻忽然想到一件事,沉聲問道:“女兒,你同我說實話,你同意殺管霸蘇康,到底是出於公心,還是因為私怨?”
“那女兒也要問父親一句,漢家宗室頗多,論出身,論長幼,論才乾,論品德,咱們現在這位陛下都實非最佳人選,您與陳太傅、劉大夫當初要我擁立陛下,到底是出於公心,還是出於私利?”
竇武回頭,隻見竇妙表情似笑非笑,令他捉摸不透。
從什麼時候起,這個乖巧的大女兒,成了心機深沉的深宮貴婦?
就在這時,殿外傳來一陣腳步聲。竇妙臉色微微一變,急忙對竇武使了個眼色。
竇武會意,快步走到屏風後躲了起來。他剛藏好,就聽到一個陰柔的聲音傳來。
“太後娘娘,陛下請您移駕濯龍園一敘。”
竇武認出了這個聲音,是中常侍王甫。他聽到竇妙應了一聲,腳步聲漸漸遠去。
等確定人都走遠了,竇武才從屏風後走出來。他望著女兒離去的方向,心中五味雜陳。
離開長樂宮,竇武的心情格外沉重。他原以為至少這宮中還有女兒能夠依仗,沒想到連她也已經有了自己的盤算,妄圖借宦官把持朝政,行前朝呂後故事。
“看來,我們真的是孤軍奮戰了。”竇武喃喃自語,聲音在空曠的宮門外回蕩。四周的宮殿巍峨而靜默,他的身影在昏暗的燈光下顯得格外孤獨。
竇武的腳步在宮門外停滯,他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迷茫,像是被最親近的人拋棄在荒野之中。他的女兒,那個他曾經視為掌上明珠,寄予厚望的孩子,如今卻成了他政治棋盤上的對手。
他的心中有一股火在燃燒,那是憤怒的火,是不甘的火,但更多的是一種深深的失望。他開始質疑自己的選擇,自己的信念,甚至是對權力的追求。竇武的拳頭不自覺地握緊,他又想起了那些在黨錮之禍中犧牲的士人,他們的麵孔在他的腦海中一一閃過,他們的犧牲,他們的忠誠,難道都付諸東流了嗎?
但他隨即又攥緊了拳頭。不,正因為形勢如此危急,他們更不能放棄,他們身後還站著千千萬萬的士人。為了這個搖搖欲墜的王朝,為了千千萬萬的黎民百姓,他們必須一戰。
竇武抬頭望向天空,暮色已經降臨。他隱隱約約地意識到,一場足以改變整個王朝命運的風暴即將來臨。而他,將是這場風暴的中心。
“老天爺啊,”竇武在心中默默祈禱,“請給我們這最後的機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