廣播裡的刺啦聲像根生鏽的針,紮進車間的嗡鳴裡。
蘇若雪的指甲幾乎要掐進報表紙背,那是她熬了三夜整理的設備清單,邊角還留著墨汁洇開的痕跡。
顧承硯望著她耳後那道淡粉的疤——那是去年在閘北倉庫躲流彈時,房梁砸下的木片劃的,當時他攥著她的手止血,她疼得直吸氣,卻還笑著說:“這不比黛玉的胭脂痣好看?”
“若雪。”他的拇指輕輕蹭過她發間的棉絮,“去把張阿海和周老板叫到商會。”聲音輕得像落在紗線上的羽毛,卻帶著沉到江底的分量。
蘇若雪抬頭時,他看見她眼底有團火在燒,和三年前在顧家祠堂,她舉著算盤說“我陪你守著這綢莊”時一模一樣。
商會大廳的八仙桌還沾著早茶的茶漬,張阿海的粗布褂子蹭過桌沿,帶翻了半塊桂花糕——那是顧承硯特意讓人從蘇州捎來的,蘇若雪最愛這種甜而不膩的。
此刻滿屋子人卻沒心思碰,廣播裡“武漢方向推進”的餘音還在梁上打轉,周老板的旱煙杆在手裡抖得直冒火星,王會計的金絲眼鏡蒙著層霧,不知道是急的還是汗。
“徐州失守,隴海線就成了日軍的刀把子。”顧承硯站在掛著“實業救國”匾額的牆下,手指敲了敲攤開的地圖,“他們要的不隻是城,是咱們這些機器——沒了織機,上海的布莊得關一半;沒了染缸,長江以南的藍印花布要斷檔。”他掃過眾人發白的臉,“所以咱們要搶在刀落之前,把火種再往南送。”
張阿海猛地站起來,粗聲粗氣:“顧少,要搬多少?搬哪兒?”
“火種二號計劃。”顧承硯從懷裡摸出疊藍圖,紙角卷著舊,是他在上海時就畫的,“長沙、衡陽、桂林,三條線。設備分三批,每批配兩個護衛隊——老規矩,裝貨時用顧家的桐油布裹三層,過鐵路橋時專人守著。”他看向運輸隊的老李,“火車皮不夠,就找民船,洞庭湖的船家我上個月剛結過善緣。”
蘇若雪突然翻鐵路調度圖的聲音“嘩啦”響起來。
她伏在桌上,指尖順著密密麻麻的車次線移動,眉心皺成個小疙瘩:“漢口到長沙的貨運這三天全滿了,連運鹽的車皮都塞了棉花。”她抬頭時眼睛發亮,“我記得軍需處的陳副官,去年在上海時幫咱們運過抵製日貨的物資,他現在應該在武漢行營。”
顧承硯立刻明白她的意思。
蘇若雪最會抓人心——陳副官是黃埔三期,老家在南通,最恨日貨。
“你帶王會計去,”他把自己的懷表摘下來塞給她,“就說顧家綢莊的蘇賬房求個方便,後方的布帛要是斷了,前線的軍衣可沒得換。”蘇若雪接表時,他瞥見她腕上還戴著三年前他送的銀鐲子,刻著“承硯若雪”四個字,磨得發亮。
午後的日頭曬得廠房鐵皮頂發燙。
顧承硯踩著機器投下的影子往車間走,遠遠就聽見幾個技師在嘀咕:“搬這麼遠,路上磕著碰著咋辦?”“聽說湖南那邊土匪多,要是連人帶機器被劫了……”他腳步頓住,看見劉師傅正摸著新織機的銅軸,指腹在油光光的金屬上反複蹭,像在摸自家孩子的臉。
“劉師傅。”顧承硯走過去,拍了拍他肩膀,“您跟著這台機器從蘇州到武漢,吃了多少苦我都記著。”他提高聲音,讓整間車間都能聽見,“從今天起,每台機器都在上海商業儲蓄銀行上保險——磕了碰了,照價賠;要是被劫了,商會出雙倍錢贖。”他指了指跟在身後的小宋,“宋技師跟車,您徒弟小柱子也去,技術要是斷了,我拿腦袋擔保。”
劉師傅的喉結動了動,突然彎腰用袖口擦了擦機器:“顧少,我信你。當年在上海,您說‘綢子能換槍炮’,現在咱們的機器,不就是槍炮?”幾個年輕技師跟著點頭,有人悄悄把收拾到一半的鋪蓋又掏了出來。
顧承硯轉身時,看見牆角的收音機還亮著小紅燈,電流聲裡隱約飄出“武漢會戰”幾個字。
他摸了摸內袋——那張包過桂花糕的紙還在,糖霜早化了,卻還留著若雪指尖的溫度。
“顧少!”商會的小順子滿頭大汗衝進車間,褲腳沾著泥,“門房說有個穿灰布衫的先生找您,說……說有要緊情報。”
顧承硯的瞳孔微微一縮。
他看了眼牆上的掛鐘,剛過午後一點。
風從車間的破窗灌進來,卷著棉絮打旋兒,像誰在天上撒了把雪。
顧承硯跟著小順子穿過車間時,後頸的汗毛突然豎了起來。
那穿灰布衫的先生正縮在會客室角落,背影像塊被雨水泡軟的舊棉絮,見他進來,猛地站起,木椅腿在青磚地上刮出刺耳的聲響。
“顧少。”那人壓低聲音,喉結在灰布領口裡直跳,“碼頭上的王三昨晚被巡捕房帶走了,我在牢牆外聽見——日偽特務混進了漢口,要炸咱們的倉庫跟碼頭。”他從懷裡摸出個油紙包,抖得厲害,“這是王三塞給我的,他說……說特務帶了硝化甘油,專挑機器集中的地兒下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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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承硯的手指剛觸到油紙包,就聽見外頭“啪”的一聲——是商會的信使撞開了門。
那小夥子跑得岔了氣,雙手撐著門框直喘氣:“顧、顧少!剛收到線報,日偽特務……特務確實進了武漢!”他從懷裡拽出半張帶血的紙條,“巡防營的兄弟截的,說他們今晚就要動手!”
會客室的氣氛陡然凝住。
灰布衫先生的指甲掐進掌心,指節泛白;小順子的額頭滾下汗珠,吧嗒砸在青磚縫裡;顧承硯的拇指摩挲著油紙包的褶皺,眼底像淬了冰——王三是碼頭搬運工頭,上個月剛幫顧家把二十台織機藏進蘆葦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