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絲在青瓦上敲出碎玉般的聲響。
蘇若雪站在賬房漏雨的屋簷下,袖中那張皺巴巴的信紙被體溫焐得發燙。
她望著案頭那本祖傳的《蘇繡圖譜》——方才翻找賬本時,夾在書脊裡的半頁手稿突然滑落,墨跡未乾的"德製車床改造"幾個字,與記憶中哥哥的字跡嚴絲合縫。
"若雪。"顧承硯推開門,帶來一陣帶著鐵鏽味的風。
他肩頭的呢子大衣還在滴水,卻先把懷裡的搪瓷缸遞過來,"薑茶,喝兩口暖著。"
蘇若雪攥緊那半頁手稿,指節泛白。
十年前的雪突然漫過腳背——哥哥最後一次摸她發頂時,掌心也是這樣的溫度。"承硯,"她喉嚨發緊,將手稿攤在他麵前,"這是我哥的字。
他在南京讀書時,參與過德國顧問指導的軍工改造項目。"
顧承硯的指尖在"1932年冬·金陵兵工廠"的落款上頓住。
他抬頭時,目光穿過雨幕落在窗外的梧桐樹上——樹冠後,三架日軍偵察機正劃開鉛灰色的雲層,引擎聲像鈍刀割過耳膜。"蘇家老宅現在歸誰管?"
"三個月前被76號特務隊封了。"蘇若雪摸出塊半舊的銅鑰匙,鑰匙齒上還沾著老宅青磚的粉末,"但我知道西廂房廊下第三塊青石板下有密道。"她忽然抓住他的手腕,"那些圖紙要是落在日本人手裡......"
"今晚就去。"顧承硯將茶缸往桌上一墩,褐色的茶湯濺在"火種計劃"的地圖上,暈開個深褐色的圓,"王老板剛送來消息,日軍特高課今晚要換防,後半夜警戒最鬆。"
子時三刻。
蘇家老宅的朱漆大門掛著拇指粗的鐵鏈,門楣上"禮義傳家"的匾額被潑了黑油漆,"義"字的點像滴凝固的血。
顧承硯扶著蘇若雪翻過西側矮牆時,聽見院角傳來皮靴碾過碎石的聲響——兩個特務叼著煙,手電筒的光在廊柱上掃來掃去。
"往左三步。"蘇若雪貼著他耳朵低語,發梢掃過他耳垂,"廊下第三塊青石板,邊緣有我刻的小月牙。"
顧承硯半蹲著用指節叩擊地麵,第二塊石板傳來空洞的回響。
他扯下袖扣,沿著石縫撬動,青石板下果然露出個巴掌寬的鐵環。
拉動的瞬間,地底傳來木料摩擦的吱呀聲,西廂房的雕花窗"哢嗒"輕響,露出半尺寬的縫隙。
"進去。"顧承硯推著蘇若雪鑽進暗巷,自己反手將青石板複原。
黴味混著潮濕的土腥氣撲麵而來,兩人貓著腰往前挪了五步,眼前突然出現一道石門——門楣上"慎思"二字,正是蘇文瀾當年考取金陵大學時,蘇老爺親手題的。
蘇若雪摸出隨身的銀簪,在石門右側摸索。
當簪尖觸到第三塊磚的凸起時,石門"嗡"地一震,緩緩向兩側分開。
密室不大,靠牆的檀木櫃上落著薄灰。
顧承硯劃亮火柴,火光映出櫃頂的銅鎖——和蘇若雪方才遞給他的銅鑰匙嚴絲合縫。
"在這兒!"蘇若雪掀開最上層的藍布包袱,泛黃的圖紙像蝴蝶般展開,德文標注的"g08機槍供彈係統改良"在火光下泛著冷光。
她的手突然頓住,包袱最底層壓著本黑色封皮的筆記本,扉頁上"通敵名錄"四個字,是她再熟悉不過的,哥哥用來記家賬的小楷。
院外突然傳來急促的哨聲。
"他們發現青石板被動過!"顧承硯拽著她的手腕往密道跑,圖紙和筆記本被他塞進懷裡。
石門閉合的瞬間,手電筒的光已經照進密室,特務的罵聲撞在石牆上:"搜仔細了!
要是讓76號知道咱們漏了東西——"
兩人從暗巷鑽出來時,雨已經停了。
顧承硯借著月光翻檢懷裡的東西:二十張軍工圖紙,半本記滿日期、金額和商人姓名的筆記本,最後一頁還壓著張照片——蘇文瀾穿著工裝站在車床前,身後的牆上掛著"實業救國"的橫幅。
"他最後一封信說去了武漢。"蘇若雪的聲音發顫,指尖撫過照片邊緣,"原來......"
"他把火種藏在了最安全的地方。"顧承硯將東西重新包好,係緊包袱的繩結,"就像我們現在做的。"
黃浦江的汽笛聲突然刺破夜色。
顧承硯抬腕看表,淩晨兩點十七分——運輸隊的五艘駁船應該已經在十六鋪碼頭裝貨了。
他望著江對岸忽明忽暗的燈火,總覺得有什麼地方不對。
直到蘇若雪拽他的衣袖:"承硯,你看船舷。"
月光下,最末那艘駁船的甲板上,有道深色的痕跡正順著船幫往下淌——不是水,是油。
"快走。"顧承硯攥緊她的手往碼頭跑,江風卷著鐵鏽味灌進喉嚨,"通知老陳,所有駁船提前半小時啟航。"
碼頭上,搬運工的號子聲已經響起來了。
顧承硯望著江麵上漸漸遠去的船影,懷裡的包袱突然變得滾燙——那是比絲綢更珍貴的火種,比賬本更沉重的希望。
這章沒有結束,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
而此刻,在他看不見的江麵上,那道油跡正隨著水流擴散,像朵即將盛開的黑色花。
油跡在月光下泛著黏膩的黑,像道淬了毒的疤。
顧承硯的後頸瞬間繃直——這不是自然滲漏的船油,更像有人提前在甲板縫隙裡灌了柴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