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蘇家老宅書房】
雕花梨木書案上,一盞洋油燈將蘇承宗的影子斜斜映在青磚牆上。他指尖夾著的旱煙燃出半截灰燼,目光死死盯著案頭攤開的賬本——煤炭庫房的積壓量已達三年峰值,鐵路配件廠的訂單簿上,上個月竟有十七家老客戶劃了紅叉。窗外傳來更夫敲過五更的梆子聲,混著遠處街巷裡零星的槍聲——自皖係軍閥進駐濟南,這地界兒就沒安生過。
“爹,”蘇明遠推門時帶起一陣冷風,棉袍上還沾著未化的雪沫,“津浦鐵路的王總監回話了,說新一批道釘訂單……給了‘鴻昌鐵廠’。”他頓了頓,聲音壓得更低,“鴻昌報的價,比咱們低了兩成五。”
蘇承宗猛地捏碎了煙鍋,火星濺在賬本的“虧損”二字上。鴻昌鐵廠,那個半年前還在濟南城郊租破舊廠房的小作坊,如今竟敢虎口拔牙?他想起三日前在商會撞見鴻昌老板趙鴻生的情景——那年輕人穿著洋式西裝,揣著美國產的懷表,開口便是“科學管理”“規模生產”,當時他隻當是嘴上沒毛的狂言。
“低價?哪來的本錢?”蘇承宗起身,踱步到窗邊,望著老宅牆頭上覆蓋的薄雪,“讓賬房去查,鴻昌的生鐵是從哪家買的,走的哪條運輸線。還有,煤炭那邊,濟寧的新興礦場最近出貨量異常,怕是也和他們勾連了。”
【場景二:正午·濟南煤炭交易所】
嘈雜的人聲像煮沸的粥鍋。穿馬褂的賬房先生們擠在黑板前,盯著最新標出的煤價——每噸塊煤的成交價已跌破去年同期三成。蘇承宗的管事老崔攥著一疊賣煤的帖子,額頭青筋直跳。
“崔爺,彆硬扛了!”旁邊一個獨眼商人湊過來,“您看那夥穿學生裝的,都是鴻昌雇來的托兒,專在這兒喊低價。昨兒我親眼見他們用洋鐵皮桶裝煤,摻了半桶矸石當好煤賣!”
老崔啐了口唾沫,正要發作,忽見人群分開一條路——趙鴻生被幾個西裝革履的年輕人簇擁著,正揚著手裡的合同高聲道:“各位,津浦鐵路南段的燃煤供應,鴻昌已簽了獨家合約!往後三個月,平價供煤,量大從優!”
“獨家?”老崔腦子“嗡”地一響。津浦鐵路是蘇家煤炭的重要銷路,若被鴻昌壟斷,蘇家的煤礦怕是要斷了半條命。他拔腿就往交易所外跑,卻在門口撞見匆匆趕來的蘇明輝。
“二哥,快跟我去看!”蘇明輝拽著他拐進交易所後巷,指著牆角堆著的幾筐碎煤,“這是鴻昌剛卸下的‘低價煤’,我讓人化驗了,硫含量超標三倍,燒起來嗆得能熏死牛!他們是用劣煤充好煤,打價格戰!”
巷子裡風卷著煤灰,老崔看著蘇明輝凍得通紅的鼻尖,突然想起二十年前跟著蘇承宗闖東北時,也是這樣的寒冬,也是對手用摻假的手段搶生意。那時蘇承宗帶著弟兄們連夜篩煤,用肉眼挑出矸石,硬是靠質量扳回了口碑。可如今,對手用的是更狠的招——不僅摻假,還綁上了新興的鐵路資本。
【場景三:黃昏·彙通天下票號後堂】
銅火盆裡的炭火燒得劈啪響,卻暖不了蘇承宗沉鬱的臉色。蘇明遠和蘇明輝分坐兩側,麵前的茶幾上擺著兩份文件:一份是鴻昌鐵廠與濟寧新興礦場的聯營合同,另一份是津浦鐵路管理局新出台的“材料采購優待條例”,條款裡處處透著對新興企業的傾斜。
“這不是簡單的價格戰,”蘇承宗用旱煙杆敲了敲文件,“趙鴻生背後有人。你們看這條例,‘鼓勵采用新式生產技術’,分明是衝著咱們這些老廠子來的。還有濟寧那個礦場,上個月突然換了個留洋回來的經理,說話辦事都帶著洋派頭。”
蘇明遠皺眉:“爹,要不咱們也降價?煤礦那邊還有些老底子,撐個半年沒問題。”
“撐?”蘇明輝猛地站起來,“鴻昌用劣煤換市場,咱們若跟著降價,豈不是自降身價?再說鐵路配件那邊,他們新引進的德國衝床,生產效率比咱們高四倍,咱們拿什麼拚?”他從懷裡掏出個齒輪樣品,“這是鴻昌賣給隴海鐵路的道岔齒輪,淬火工藝用的是洋法子,咱們的老師傅琢磨了三天,沒弄明白。”
屋子裡陷入死寂。隻有票號前廳傳來算盤珠子碰撞的脆響,像在敲打每個人的神經。蘇承宗望著窗外漸濃的暮色,想起年輕時在山西票號當學徒,掌櫃常說:“商海如戰場,單打獨鬥是死路,合縱連橫才是活棋。”可如今要他向那些用歪門邪道的後輩低頭,這口氣如何咽得下?
“爹,”蘇明輝突然放緩了語氣,“我前兩天去南開大學講課,遇見個學經濟的洋教授。他說西方商界有個‘卡特爾’模式,就是企業聯合起來,控製價格和市場。咱們與其被鴻昌各個擊破,不如……”
“住口!”蘇承宗猛地拍案,“那是勾結!咱蘇家祖輩經商,講究的是明碼標價,童叟無欺!”
“可現在不是祖輩的世道了!”蘇明遠罕見地提高了聲音,“上個月咱們的運煤車隊在德州被軍閥扣了,鴻昌的車卻掛著‘軍需物資’的牌子暢通無阻!爹,這不是光靠誠信就能活下去的年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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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盆裡的炭塊塌了一塊,迸出幾點火星。蘇承宗看著兩個兒子,一個沉穩持重,一個銳意進取,卻都在這場新派商業衝擊下顯得束手無策。他忽然想起三天前在商會,一位老同僚感歎:“如今的生意,是洋學堂裡出來的算計,壓過了茶館裡談成的交情。”
【場景四:深夜·濟南商會議事廳】
八角宮燈的光暈下,十八位商界大佬圍坐圓桌。蘇承宗居中而坐,麵前放著一疊抄錄的鴻昌鐵廠低價合同。趙鴻生坐在下首,嘴角噙著一絲若有若無的笑意,手指無意識地敲擊著桌麵——那是在德國工廠學來的習慣,用以顯示自信。
“蘇會長,”一個做綢緞生意的老者率先開口,“鴻昌的煤價壓得太低,我們這些下遊商戶也跟著遭殃。昨天濟南紗廠的老板還來找我,說再這麼下去,他們連燒鍋爐的煤都買不起了。”
趙鴻生站起身,西裝袖口的金袖扣在燈光下閃了閃:“諸位前輩,不是鴻昌要壓價,是時代變了。我們用機器采礦,用科學管理,成本自然比手工挖煤、人拉肩扛低得多。至於鐵路配件,我們引進的是國際最新技術,性價比高,鐵路方沒理由不選我們。”
“放屁!”做鐵器生意的王老板猛地拍桌,“你那煤摻了多少矸石,當我們不知道?上個月我賣給染坊的煤,燒起來全是煙,人家差點砸了我的鋪子!”
“空口無憑的話,王某還是少說為妙。”趙鴻生從皮包裡拿出一疊化驗單,“這是天津商檢局出具的報告,鴻昌的煤各項指標均符合標準。倒是某些老廠子,還在用土法選礦,質量參差不齊,怪不得被市場淘汰。”
蘇承宗看著趙鴻生條理清晰的辯駁,心中暗驚——這年輕人不僅懂技術,更懂如何用“規矩”包裝自己的野心。他清了清嗓子,緩緩道:“趙老板年輕有為,蘇家很是佩服。隻是這市場如江河,若隻許一家水勢滔天,難免會決堤泛濫。”
趙鴻生挑眉:“蘇會長的意思是?”
“我提議,”蘇承宗目光掃過全場,“成立濟南工商同業公會,製定行業公約。煤炭按品質分級定價,鐵路配件設立技術標準,避免惡性競爭。蘇家願意開放部分煤礦的運輸渠道,與鴻昌等新興企業共享資源。”
話音剛落,滿座嘩然。王老板扯著嗓子喊:“蘇會長,您這是要和他們同流合汙?”而趙鴻生身後的幾個年輕商人則交頭接耳,眼神裡透著懷疑。
趙鴻生卻沒立刻反駁,他走到蘇承宗麵前,仔細打量著這位商界泰鬥:“蘇會長肯分享運輸渠道?要知道,您蘇家的運河碼頭,可是濟南最值錢的商業命脈。”
“獨木難支,”蘇承宗迎上他的目光,“鴻昌有新技術,蘇家有老渠道,商會裡各位同仁各有專長。若能聯起手來,彆說津浦鐵路,就是將來修到關外的鐵路,咱們也能分一杯羹。”他頓了頓,從袖中取出一份草擬的章程,“這是我連夜擬的‘合作綱要’,核心就一條:各展所長,利益共享。趙老板若有興趣,咱們可以細談。”
趙鴻生接過章程,指尖觸到宣紙上蘇承宗蒼勁的墨跡。他忽然想起父親臨終前的叮囑:“在商界立足,既要懂洋人的規矩,也要懂中國人的門道。蘇半城能在亂世中撐起半壁江山,靠的不是蠻力,是眼界。”
【場景五:黎明·蘇家煤礦觀景台】
東方泛起魚肚白,蘇承宗與趙鴻生並肩站在山巔。腳下是層層疊疊的煤井,運煤的小火車喘著粗氣駛向遠方。
“蘇會長,”趙鴻生指著遠處新架設的傳送帶,“那是我們剛裝的洗煤設備,能把矸石篩選率提高到百分之九十。您若不嫌棄,技術可以共享。”
蘇承宗點點頭,從懷裡掏出個布包:“這是我派去德國考察的工程師畫的圖紙,關於鐵路配件的熱處理工藝。鴻昌若有需要,拿去研究吧。”
兩人相視一笑,空氣中還殘留著昨夜談判的硝煙味,卻多了幾分惺惺相惜。遠處傳來火車鳴笛,那是蘇家與鴻昌聯合競標成功的隴海鐵路專用煤列車,車皮上印著新的標誌——一個融合了傳統銅錢與齒輪的圖案。
蘇明遠和蘇明輝沿著山道走來,手裡捧著剛擬定的合作協議。蘇明輝看著父親與趙鴻生談笑風生的背影,低聲對兄長說:“爹這步棋,下得真險。要是鴻昌耍滑頭……”
“不會的,”蘇明遠望著初升的太陽,“你沒聽見昨晚爹跟趙鴻生說的話嗎?‘商道如天道,孤陰不生,獨陽不長。’這世道變了,咱們的活法,也得跟著變。”
山風吹過,卷起煤屑與晨霧。蘇承宗望著連綿的煤山,想起年輕時背著算盤走西口的日子。那時靠的是一股子狠勁,而如今,他終於明白,真正的大商之道,不在一城一池的爭奪,而在如何在波譎雲詭的時代裡,織就一張既守得住根本宗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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