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向東獨自走在廠區外的街邊,天有些悶,街口的樹葉被風吹得嘩啦響。牆根下,一排電線杆貼滿了紅藍綠的小廣告:包房出租、電表改裝、舊電器高價回收,一張壓一張,看得人眼花繚亂。
他正翻看一張“整棟樓招租”的紙條,後頭傳來幾句閒聊聲。
“你聽說了嗎?福田那邊幾個國企要分房了!”一個聲音帶著點廣東口音,語氣又羨又酸。
“我侄子就在那家電信廠,說是單位買地建樓,八百一平,誰不要誰傻。”另一個人接口,帶點誇張。
“哼——你以為人人都能趕上?”一個年紀更大的冷笑,“我們這種小廠打工的?連宿舍都沒人管,誰給你分房?夢裡吧。”
幾人圍著街角小賣部門口蹲著,一個嗑瓜子,一個扇著破蒲扇,說話沒壓聲音。李向東沒回頭,隻是慢慢把廣告撕下一角收進兜裡,繼續往前走。
分房。八百一平。單位買地——幾個關鍵詞在他腦子裡繞了一圈。
回到廠裡時,會議室空著,窗台上的茶杯還有些餘溫。他坐下,拿起桌上賬本翻了兩頁,又放下,靠著椅背閉了閉眼。
過了一會兒,王哥推門進來,手裡拿著報表,一邊放下文件一邊說:“飯堂那邊調整了一批新菜單,今天加了臘肉炒乾豆腐。”
李向東睜開眼,淡淡問了句:“你聽說沒有?最近福田那邊幾個單位在試房改?”
王哥一愣,眼角挑起:“聽說了。老林那邊的親戚就在郵電係統,說是買地建樓,單位員工能低價優先認購——福利房。”
他頓了頓,又笑了一聲:“咱這種民營廠,就彆想了。那一套是留給‘正式編製’的。”
李向東沒接話,隻輕輕“嗯”了一聲,眼神看向窗外,遠處幾名工人正扛著墊子走進二樓宿舍,腳步疲憊,臉上卻多了幾分安定。
第二天下午,羅燕敲門進了會議室,手裡夾著幾張還帶手寫痕跡的紙。
“我這幾天順手問了下,做了個簡單調查。”她把紙遞到李向東麵前,“問的是工人對住宿這塊的真實想法。”
李向東接過來,低頭看了幾行。
“你什麼時候做的?”他抬眼問。
“年前就開始了,一直零零碎碎地問,這兩天補完。沒正式發表,也沒讓人寫名字。”羅燕語氣平淡,但眼裡帶著一種“你該看”的認真。
李向東坐直身體,仔細讀起來。紙上記錄的語句並不規範,卻句句紮心:
——“要是有床位就好了,現在租房子不敢請假,怕被頂走。”
——“有獨立床鋪,不用搶廁所,就知足。”
——“如果廠裡能安排房,我願意簽五年合同。”
——“廠裡要是肯給我們建點家屬房,我媳婦願意從老家過來帶孩子。”
他一頁頁翻過去,最後抬頭,輕聲道:“80以上的人,都提到‘穩定’兩個字。”
“現在的廠子,不缺活乾。”王哥在一邊抽著煙,聲音低沉,“但隻要人動不住,就乾得住。”
他停了一下,補了一句:“這年頭不怕沒訂單,就怕沒人。人守不住,廠就散。”
羅燕點頭:“說得沒錯。不光是一線工人,像老杜那樣的技術骨乾、還有小陳,她們都說過,如果廠裡將來能安排住房,願意把家屬接來。她們不是沒錢,是不敢賭——怕廠子說垮就垮。”
“她們那種話,我沒敢寫進問卷上。”她頓了頓,語氣一如既往冷靜,“但我記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