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跳河?”老頭咧嘴一笑,露出空蕩蕩的牙床,“不,他是被機器吞了。這台衝壓機……它吃人。”
伊裡亞沒說話,他想起考勤鐘的嗚咽,想起食堂裡永遠隻剩半塊發黴黑麵包的飯盒,想起更衣櫃裡每天多出的陌生補丁。他低頭看了看自己的影子,發現它正朝著與人群相反的方向延伸,直到消失在車間儘頭的蒸汽閥門後麵。
“開始吧。”老頭說,遞給他一把扳手,那扳手冰涼得像是從死人手裡拿過來的。
接下來的三個月,怪事開始像盧加的霧氣一樣,無聲無息地滲透進伊裡亞的生活。首先是食堂的鋁製飯盒——無論他裝多少食物,打開時都隻剩半塊發黴的黑麵包,麵包上有時還留著牙印,像是有人先嘗了一口。然後是更衣櫃裡的工裝服,每天都會多出陌生的補丁,那些補丁縫得極其工整,針腳細密得像是從皮膚裡長出來的。最離奇的是考勤鐘,每當伊裡亞打卡時,機械齒輪就會發出類似嗚咽的聲音,像是有人被困在裡麵,用生鏽的指甲刮擦著鐵壁。
某個暴風雪肆虐的午夜,加班後的伊裡亞在工具間發現了庫茲涅佐夫的秘密。主任正蹲在角落裡,用蘸水鋼筆往《生產進度表》背麵畫符咒,那些扭曲的西裡爾字母像被燙傷的蚯蚓,在紙上痛苦地蜷縮。當伊裡亞看清某個符號時——那是用血寫的“順從”——車間所有的吊燈突然爆出電火花,在雪夜裡綻開詭異的紫紅色光暈。
庫茲涅佐夫抬起頭,琥珀色的左眼在黑暗中閃爍著貓科動物的光。他咧嘴一笑,露出兩排整齊得可疑的牙齒:“你看見了,索羅金同誌?”
伊裡亞沒說話,他注意到主任的影子正在地板上蠕動,像一條被切掉頭顱的蛇,斷口處滴落著黑色的液體。那液體落在水泥地上,發出腐蝕的嘶嘶聲,冒出一縷縷白煙,煙裡浮現出細小的字跡——全是《工人行為規範》的條款。
“順從是美德,”庫茲涅佐夫輕聲說,“但反抗……是藝術。”
他站起身,影子也跟著立起來,卻比本人高出一倍,頭部頂到天花板,分叉成數十條黑色觸須,像一棵被閃電擊中的枯樹。那些觸須緩緩伸向伊裡亞,尖端長著細小的牙齒,每一顆都刻著“順從”二字。
伊裡亞後退一步,撞上了工具架,一把鐵錘掉下來,砸在他腳背上。疼痛讓他清醒過來,再抬頭時,工具間裡隻剩他一個人,地上留著一灘黑色的黏液,像是一灘被凍住的影子。
與此同時,阿克西尼婭最近總在淩晨三點驚醒。梁讚省的老家傳來消息,祖宅的東正教堂壁畫上,所有聖徒的眼睛都流下了瀝青般的黑血。更詭異的是,她每天擦拭的醫院走廊地麵,總會在次日清晨浮現出兒子的名字,用某種發光苔蘚拚成,字跡工整得像是從《工人守則》裡拓下來的。
“伊裡亞·安德烈耶維奇·索羅金。”
那些苔蘚在黑暗中發出淡綠色的光,像是一群被囚禁的螢火蟲,拚出那個名字後便死去,第二天又會有新的苔蘚長出來,繼續這個永無止境的儀式。
1937年主顯節前夕,伊裡亞發現自己的影子開始反向生長。當他在紅色索具廠食堂排隊時,影子卻朝著與人群相反的方向延伸,直到消失在食堂儘頭的蒸汽閥門後麵。更可怕的是,影子偶爾會脫離他的身體,蜷縮在工具箱裡發出類似啜泣的聲音。
“你母親教你的順從,正在殺死你。”某個雪夜,影子突然開口說話。它的聲音像是從生鏽的留聲機裡放出來的,帶著電流雜音和鐵鏽味。伊裡亞看著自己在機床上的倒影,影子的嘴角正在滲出暗紅色的液體,那液體滴在金屬表麵,發出腐蝕的嘶嘶聲,冒出一縷縷白煙,煙裡浮現出細小的字跡——全是《工人行為規範》的條款。
與此同時,盧加市開始流行一種怪病。患者會突然喪失記憶,隻記得要“絕對服從”。最先出現症狀的是市蘇維埃大樓的文書們,接著是教師和工程師。病人眼球會變成乳白色,瞳孔位置浮現出細小的鎖孔狀紋路,像是有人在他們眼睛裡安裝了微型保險櫃。醫生們束手無策,隻能在病曆上寫“急性集體性順從綜合征”,然後給每人發一本《工人守則》,讓他們每天朗讀三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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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裡亞在機械廠資料室找到的舊報紙顯示,這種病症每隔十二年就會在盧加爆發一次。上次大流行發生在1925年,當時有十七名工人集體跳進結冰的盧加河,屍檢報告顯示他們的胃裡都裝著順從誓詞的手抄本,紙張被胃酸腐蝕得隻剩邊緣,但字跡依然清晰可辨,像是用某種永不褪色的墨水寫的。
1938年複活節前夜,伊裡亞在組裝車間發現了一本被油汙浸透的《工廠日誌》。泛黃紙頁上記載著1925年那批自殺工人的共同點:他們都是“家底薄弱但家教嚴苛”的類型,每個人的母親都曾在貴族醫院當過清潔工,每個人的父親都曾被流放過。更悚人的是,頁腳鉛筆注釋顯示,每個病例都曾被庫茲涅佐夫親自指導過——而那時的庫茲涅佐夫,還是個剛入廠的實習生,左眼就已經是琥珀色的了。
當天午夜,伊裡亞尾隨庫茲涅佐夫來到盧加河畔的廢棄船塢。月光下,主任的身影正在發生恐怖的變化——他的影子突然裂成數十條黑色觸須,纏住正在巡邏的民警。那些觸須刺入民警的耳道,後者立刻開始用《聯共黨章》條文說話,聲音卻帶著庫茲涅佐夫的音調,像是有人把主任的聲帶移植到了民警的喉嚨裡。
船塢深處傳來沙沙聲,像是無數人同時在背誦《工人守則》。伊裡亞躲在生鏽的起重機支架後,看到令人毛骨悚然的一幕:二十多個穿著老式工裝的透明人正跪在地上,用指甲在鑄鐵地板上刻畫順從符號。他們的後頸處都嵌著銅製銘牌,刻著“1925年集體自殺者”的字樣,銘牌邊緣已被磨得發亮,像是被無數次撫摸過。
當庫茲涅佐夫開始用盧甘斯克方言念誦咒語時,透明人們突然齊刷刷抬頭。伊裡亞這才發現他們都沒有眼睛,取而代之的是在眉心位置嵌著門鎖——那種老式莫洛佐夫保險櫃的銅製鎖芯。此刻所有鎖芯都在哢噠作響,像在期待著某個密碼,而那密碼,伊裡亞隱約覺得,就藏在他母親每天淩晨三點驚醒時的喘息裡。
1938年五一勞動節前夕,整個盧加市陷入瘋狂。市蘇維埃大樓的擴音器裡循環播放著《國際歌》,但歌詞被篡改成了“順從即解放”。街上的行人開始用同一種節奏搖擺,像被無形絲線操控的木偶,他們的影子全部反向生長,彙聚到市中心廣場,形成一片黑色的湖泊,湖麵上漂浮著無數個“順從”二字,像是一群被淹死的字母。
伊裡亞在母親珍藏的家族聖經夾層裡發現了真相:阿克西尼婭的曾祖母曾是沙皇時期盧加女巫審判的幸存者,這個家族世代守護著對抗“順從詛咒”的秘密儀式。但母親從未告知真相,因為真正的順從不是屈服於他人,而是壓抑自我意誌——而壓抑到了極點,就會像過度充氣的鍋爐一樣爆炸,炸出的不是碎片,是無數個新的“順從”。
五月一日淩晨,紅色索具廠的所有車床突然自行運轉,加工出成堆的銅製鎖芯。伊裡亞在車間角落找到了蜷縮的母親——阿克西尼婭的皮膚正在剝落,露出下麵由工整字跡組成的身體:每個細胞都是她手抄的《工人行為規範》片段,那些字跡在血肉間蠕動,像是一群被囚禁的蛆蟲。
“隻有摧毀順從的源頭...”母親用儘最後的力氣指向工廠正門的列寧像。伊裡亞這才注意到雕像的瞳孔位置嵌著庫茲涅佐夫辦公室的鑰匙,而那鑰匙,正是他影子昨夜啜泣時掉落在工具箱裡的那一把。此刻,整個盧加市的居民都像夢遊般朝工廠湧來,他們的鎖孔狀瞳孔在晨光中泛著冷光,像是一群被召喚的鑰匙,而鑰匙孔裡,正等待著被插入的“順從”。
當伊裡亞用工廠鑰匙打開雕像的機械心臟時,發現裡麵藏著1925年的《盧加日報》。頭版照片上,年輕的庫茲涅佐夫正在給獲獎工人頒發順從勳章,照片角落裡有個模糊人影——正是阿克西尼婭年輕時的樣子,她的眼睛沒有被鎖孔替代,而是閃爍著與整個時代格格不入的叛逆之光。配圖文字觸目驚心:《模範工人集體踐行社會主義核心順從觀》,而文字下方,有一行用指甲劃出的痕跡,歪歪扭扭地拚出一句話:
“順從是鎖,反抗是鑰匙,但鑰匙孔裡,藏著下一個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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