烏爾茹姆,這座城市蜷伏在卡馬河支流泥濘的河岸上,像一堆被遺忘在灰色天空下的積木。這裡的秋天來得特彆早,九月的風就已經帶著刮骨的寒意,卷著枯黃的菩提樹葉,在蘇維埃時代留下的宏偉廣場和如今新貴們修建的、風格突兀的彆墅之間打著旋兒。
維利塔裡·瓦西裡耶維奇·卡普斯京,這位“真理之聲”媒體控股機構的副台長,就是在這樣一個秋意蕭索的早晨,被一個采蘑菇的老頭兒在城郊的“勝利者”森林公園深處發現的。發現的方式,足以讓烏爾茹姆市乃至整個州的內務部門頭疼上好一陣子。
發現時,卡普斯京先生的狀態,用當地刑偵隊長事後向上級密報時那充滿困惑和某種莫名敬畏的話說,“極具藝術表現力,且嚴重違背了常理乃至物理定律”。
他掛在一棵極其壯實的百年橡樹的橫枝上。一條昂貴的意大利真皮皮帶,繞過橫枝,兩端……不,隻有一端,係成了一個優雅的活結,緊緊箍在他的脖子上。他的身體微微隨風轉動,像商店櫥窗裡緩緩展示的模特。這本身並無特彆之處,烏爾茹姆乃至整個羅刹國,對這類“自尋短見”的社會名流早已司空見慣。
離奇之處在於他的雙手。
他的雙手,被一條似乎是軍用品質的帆布腰帶,牢牢地、專業地反綁在身後。綁縛之緊,以至於手腕處已經出現了深紫色的淤痕。他就這樣,背著手,吊在樹上,仿佛一個即將被處決、但出於某種荒謬的尊嚴感而自己走上刑台的囚犯。
采蘑菇的老頭兒當場就嚇丟了魂,連滾帶爬地報了警,隨後就因心律失齊被送進了醫院。消息像瘟疫一樣,通過非官方渠道迅速蔓延開來,遠比“真理之聲”電視台晚間新聞那套刻板悼念程序要快得多。官方通報自然是“初步判斷為自殺”,但每一個聽到細節的人,嘴角都會不由自主地抽搐一下,露出一種心照不宣的、混合著恐懼和嘲諷的表情。
“雙手反綁……自殺?”在烏爾茹姆最老牌的“商人”咖啡館裡,幾個腦滿腸肥的本地企業家壓低聲音交談,“咱們的維利塔裡·瓦西裡耶維奇,難道是新學會了一種巫術,能用意念把自己的脖子套進繩圈?”
“也許是瑜伽,”另一個嗤笑道,用銀質小勺攪動著濃得像瀝青的咖啡,“聽說那些大人物現在都時興這個,追求靈與肉的極限。卡普斯京這是把自己修煉到能隔空移物了?”
“隔空移物?我看是被人‘移動’了吧。”第三個人意味深長地眨了眨眼,“想想看,老夥計們,他最近在忙什麼?‘東方能源’的那筆爛賬……聽說他上周在節目裡,不小心說漏了嘴,提到了‘成本核算’和‘實際利潤’之間的某個微妙數字……雖然第二天就辟謠了,說是口誤。”
咖啡館裡頓時安靜下來,隻聽見杯碟輕微的碰撞聲。窗外,烏雲低垂,仿佛整個天空都要壓到烏爾茹姆那些東正教教堂的洋蔥頭頂上。一種無形的、粘稠的壓力彌漫在空氣中。大家都明白,在這個羅刹國,尤其是遠離首都的這些地方,某些人的“自殺”,其創意和難度係數,往往與他們觸及的秘密深度成正比。從失足墜樓的檢察長,到用餐叉“意外”刺中自己心臟的銀行家,再到在自家車庫密閉車內“一氧化碳中毒”的州長候選人——羅刹國的精英們似乎總在以一種極具奉獻精神的方式,為法醫學和刑偵學貢獻著匪夷所思的案例。
但像卡普斯京這樣,雙手反綁上吊的,還是刷新了大家的認知。這已經不僅僅是“被自殺”了,這簡直像是一場公開的、充滿惡意的行為藝術,一種來自陰間的嘲諷。
亞曆山大·彼得羅維奇·傑尼斯金,“真理之聲”的正牌台長,卡普斯京的頂頭上司兼某種程度上的“保護傘”,此刻正陷入一場光怪陸離的夢境。
在夢裡,他仿佛又回到了昨晚——那個卡普斯京失蹤前的夜晚。地點是烏爾茹姆最高檔的“喀山”俱樂部私人包間。空氣中彌漫著雪茄、昂貴香水和烤肉的混合氣味。牆上掛著仿製的十九世紀油畫,描繪著狩獵的場景,那些野獸的眼睛在昏暗的燈光下似乎都在閃動著詭異的光。圍坐在巨大橡木桌旁的,有本州的副州長謝爾蓋·伊萬諾維奇·格拉西莫夫一個肚子滾圓、麵色紅潤得像剛出爐的麵包的家夥),“東方能源”公司的總裁阿納托利·葉夫根尼耶維奇·科爾舒諾夫瘦削,戴金絲眼鏡,眼神像冰錐),還有本地的內務局副局長等幾位顯赫人物。當然,還有傑尼斯金自己和略顯心神不寧的卡普斯京。
宴會的氣氛表麵熱烈,實則暗流湧動。酒過三巡,科爾舒諾夫端起酒杯,走到卡普斯京身邊,摟著他的肩膀,聲音不高,但足夠讓桌上的人都聽見:“維利塔裡·瓦西裡耶維奇,我的老朋友,最近的節目……很精彩。特彆是關於我們公司社會責任的那一段,股東們都很滿意。不過,我聽說下一期,你們打算做一期關於‘資源開采與環境保護’的專題?這個選題……是不是有點過於尖銳了?現在的觀眾,更喜歡看些輕鬆愉快的東西,比如芭蕾舞,或者我們的愛國青年在軍事比賽中的英姿,你說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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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普斯京的臉在酒精和壓力下泛著不正常的紅光,他勉強笑了笑:“阿納托利·葉夫根尼耶維奇,您放心,我們有分寸,隻是探討一下普遍現象……”
“普遍現象?”科爾舒諾夫的金絲眼鏡閃過一道冷光,“烏爾茹姆的天空很藍,卡馬河的水也很清。這就是我們需要的‘普遍現象’。你說對嗎,亞曆山大·彼得羅維奇?”他轉向傑尼斯金。
傑尼斯金立刻舉起杯,滿臉堆笑:“當然,當然!阿納托利·葉夫根尼耶維奇高瞻遠矚!維利塔裡,那個專題先放一放,還是多做做宣傳我們州在格拉西莫夫州長領導下取得的經濟成就更重要!”他特意強調了“州長領導”。
副州長格拉西莫夫嗬嗬笑著,拍了拍肚子:“媒體嘛,就是要傳遞正能量,維護穩定。來,為了穩定,乾杯!”
卡普斯京嘴唇翕動了一下,最終還是把話咽了回去,默默喝乾了杯中的伏特加。傑尼斯金注意到,他眼神裡有一種難以言喻的疲憊和……恐懼。
夢境的畫麵在這裡開始扭曲、跳躍。突然,場景切換到了那片陰森的“勝利者”森林公園。橡樹巨大的陰影下,站著卡普斯京。但又不是平常的卡普斯京。他穿著整齊的西裝,但臉色青紫,舌頭微微伸出,脖子上套著那條熟悉的皮帶。最可怕的是,他的雙手自如地活動著,正熟練地用那條帆布腰帶,將自己的手腕一道一道地反綁起來!他的動作從容不迫,甚至帶著一種儀式般的莊重。綁好後,他抬起頭,望向傑尼斯金儘管傑尼斯金感覺自己隻是個無形的旁觀者),嘴角咧開一個詭異的、非人的笑容。
“亞曆山大·彼得羅維奇,”卡普斯京的聲音像是從破風箱裡擠出來的,帶著噝噝的哨音,“你看,我學會了……一種新的……報道方式。不需要剪輯,不需要審查……直接……麵向地獄播出……收視率……肯定很高……”
然後,傑尼斯金就看到,卡普斯京背對著橡樹,輕輕向上一躍——仿佛有什麼無形的力量牽引著他——他的脖子就精準地套進了那個不知何時出現在樹枝上的皮帶圈。他的身體晃蕩著,臉上始終保持著那個可怕的笑容。
傑尼斯金慘叫一聲,從夢中驚醒,渾身被冷汗浸透。窗外,天色微明,烏鴉在淒厲地叫著。他大口喘著氣,心臟狂跳不止。床頭櫃上,手機正瘋狂地震動著,屏幕上顯示著內務局副局長的名字。
他知道,噩夢成真了。
卡普斯京的葬禮在烏爾茹姆最大的聖母領報大教堂舉行。場麵隆重而虛偽。州長送來了花圈,“東方能源”公司承擔了所有費用。正台長傑尼斯金發表了聲情並茂的悼詞,稱卡普斯京是“羅刹國新聞界的巨大損失”、“一位富有才華和責任感的同仁”,並沉痛表示“我們對他的離世感到無比震驚和悲痛”,同時嚴厲譴責了那些“散布不負責任謠言”的行為。他的眼圈紅腫,看起來確實像悲痛欲絕,隻有極細心的人才能察覺到他眼底深處那一絲無法掩飾的驚惶。
副州長格拉西莫夫和“東方能源”總裁科爾舒諾夫也出席了葬禮,表情肅穆,與家屬握手時力度適中,時間恰到好處,充分展示了高級官員和商業領袖應有的風範。
棺木中的卡普斯京,經過殯儀館大師的精心修複,看起來安詳了不少,隻是高領毛衣也未能完全遮住脖子上那道深色的勒痕。他的雙手交疊放在胸前——據說為了這個姿勢,殯葬師們費了不少力氣才讓僵硬的手臂複位。
葬禮進行到一半,一件怪事發生了。一隻碩大無比、羽毛漆黑如夜的烏鴉,不知從哪裡飛進了教堂,悄無聲息地落在巨大的枝形吊燈上。它用那雙亮得嚇人的小眼睛,冷漠地俯視著下麵黑壓壓的人群和閃爍的燭光。當牧師念誦禱文時,它突然發出幾聲沙啞、刺耳的啼叫,打斷了莊嚴的儀式。幾個女人嚇得低呼起來。
傑尼斯金台長感到一陣寒意順著脊椎爬上來。他下意識地抬頭,正好對上那隻烏鴉的目光。那一瞬間,他仿佛在烏鴉眼裡看到了某種熟悉的神采——那種卡普斯京在被迫放棄某個重要調查選題時,流露出的混合著無奈、嘲諷和一絲瘋狂的神采。
教堂的執事試圖驅趕烏鴉,但它隻是靈活地跳開了,換了個位置,繼續用它那令人不安的目光注視著傑尼斯金和科爾舒諾夫等人。直到葬禮結束,棺木被抬往墓地,那隻烏鴉才撲棱棱地飛走,消失在烏爾茹姆鉛灰色的天空中。
“該死的鳥……”前往墓地的車上,科爾舒諾夫低聲咒罵了一句,掏出絲綢手帕擦了擦額頭。傑尼斯金沒有說話,隻是覺得車裡的暖氣開得不足,渾身發冷。
卡普斯京的死,官方以“因個人原因產生的精神困擾導致的自殺”定案,迅速塵埃落定。“真理之聲”電視台的工作很快恢複了“正常”。那個關於環境和資源開采的專題被無限期擱置,取而代之的是一係列歌頌本州工業成就和領導英明的報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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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台長傑尼斯金的噩夢卻剛剛開始。
卡普斯京生前的辦公室,按照傑尼斯金的指示被鎖了起來,暫時無人使用。但很快,夜班保安開始報告一些奇怪的現象。他們聲稱,在深夜,能聽到那間鎖著的辦公室裡傳來打字機敲擊的聲音卡普斯京有個懷舊的習慣,喜歡用一台老式機械打字機起草重要稿件),還有壓抑的咳嗽聲卡普斯京煙癮很大,有慢性支氣管炎)。有時,辦公室的燈會無緣無故地亮起,又熄滅。
起初,傑尼斯金認為這是保安精神緊張或者想找借口偷懶。他嚴厲地訓斥了他們,並加強了巡查。但怪事並未停止,反而變本加厲。
一天晚上,傑尼斯金因為一個緊急的“宣傳指示”加班到很晚。整個辦公樓空蕩蕩的,隻有他的辦公室亮著燈。當他處理完文件,準備離開時,隱約聽到走廊儘頭傳來打字聲。他心頭一緊,拿起一個沉重的黃銅鎮紙,壯著膽子走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