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的伏爾加格勒,雪片裹挾著工業粉塵,把鑄鐵大街鋪成一條黏膩的臟毯子。這景象,絕非您在首都郊外冬日畫片上見過的那種童話雪景——不,這裡的雪是黑的,像被高爐煙囪吐出的肺癆病人的痰,裹著鐵屑、煤渣和某種難以名狀的金屬腥氣,在零下二十度的寒風中翻滾。雪片打在臉上,不是清涼的刺痛,而是帶著鐵鏽味的鈍擊,仿佛伏爾加河畔這座鋼鐵之城正用它冰冷的舌頭舔舐著每一個活物。阿列克謝·伊萬諾維奇·彼得羅夫,一個名字裡帶著三個父稱縮寫、卻連半平方米私人空間都沒有的工人,第三次站在那棟琥珀色外牆的六層樓前。他的氈靴早已被融雪浸透,凍得像兩塊剛從高爐裡扒出來的鑄鐵錠,腳趾在粗布襪子裡僵成冰柱,每一次挪動都像有鈍鋸在踝骨上拉扯。他抬頭望向門牌號碼“鑄造廠巷13號”的銅牌,那銅牌在煤氣路燈下泛著幽光,像塊陳年棺木上的銘牌——這比喻並不誇張,因為……這城市裡每一塊銅牌背後,都埋著一段被遺忘的屍骨。
“資產階級的垃圾。”阿列克謝對著鑲花桃木門啐了一口,唾沫在零下二十度的空氣裡瞬間凝成冰珠,像一顆微小的、被凍僵的詛咒。他並非第一次這樣咒罵。三天前,當集體公寓裡那個永遠堵著半截凍白菜的公共廁所再次爆發“水位危機”時,鄰居瓦西裡醉醺醺地拍著他肩膀說:“嘿,阿廖沙!聽說你那個死鬼叔父留了套市中心的大宅子?比斯大林同誌的辦公室還寬敞呢!”這話像一根燒紅的鐵釺,猛地捅進阿列克謝的腸胃。他住在城北“十月革命”集體公寓,十三個工人家庭共用一間廁所,冬天裡排泄物在管道裡凍成冰柱,夏天則發酵出足以熏倒一頭熊的惡臭。而這位從未謀麵的叔父斯捷潘·瓦西裡耶維奇,竟在市中心獨占整層住宅!這種不公像鏽蝕的鋼鋸,日夜切割著他的五臟六腑——不,親愛的讀者,這比喻太輕了。它更像伏爾加格勒鋼鐵廠裡那台萬噸水壓機,日複一日地碾壓著他的靈魂,把工人階級的尊嚴壓成薄薄一片、隨時會碎裂的錫紙。
阿列克謝的呼吸在冰冷的空氣中凝成白霧,這白霧並非無害的水汽,而是帶著集體公寓廚房裡劣質卷心菜湯的酸腐氣,混著昨夜伏特加的餘味。他想起清晨離開集體公寓時的場景:妻子娜塔莎把最後一塊發硬的黑麵包掰成兩半,一半塞進他口袋,一半留給孩子。孩子枯黃的小手抓住麵包時,那眼神像餓極的野狗。阿列克謝當時喉頭發緊,竟說不出話來。他多想大吼一聲:“去他媽的集體主義!為什麼我們像老鼠一樣擠在漏風的棚屋裡,而資產階級的餘孽卻能躺在天鵝絨沙發裡打嗝?”但話到嘴邊,隻化作一聲咳嗽——在1925年的伏爾加格勒,公開咒罵“資產階級”是光榮的,可咒罵“不公”卻可能被契卡請去喝杯“特彆茶”。他攥緊粗布手套裡凍裂的手指,裂口像蚯蚓般爬滿指節,滲出的血珠剛冒頭就凍成了黑痂。手套是娜塔莎用舊工裝褲縫的,針腳歪斜,透風漏寒,卻比這棟豪宅裡任何一件裝飾品都更真實、更有溫度。他低頭看著自己這雙曾為蘇維埃揮舞鐵錘的手——指縫裡嵌著永遠洗不淨的煤灰,指甲縫裡藏著鋼鐵廠的鏽跡——它們此刻卻要伸向一把屬於“剝削階級”的鑰匙。這念頭讓他胃裡翻江倒海,仿佛吞下了一整塊生鐵。
就在這時,門開了。不是自動開啟,而是被一隻戴著蕾絲手套的手拉開。房產中介波琳娜夫人站在門內,像一尊從舊時代櫥窗裡走出來的蠟像。她裹著貂皮大衣,領口彆著一枚碩大的珍珠胸針,在煤氣燈下閃著病態的光。她說話時呼出的白氣,像墓穴裡飄出的幽魂,裹挾著高級香水“夜巴黎”的甜膩,與門外的工業寒氣格格不入。“啊,彼得羅夫同誌!”她的聲音像塗了蜜的刀片,“您終於來了。令叔父斯捷潘先生特彆囑咐,必須交給有家族血統的繼承人。”她刻意拖長“同誌”二字,像在嘲弄這個新頭銜的廉價。波琳娜夫人年輕時或許是沙皇劇院的名伶,如今眼角堆著粉底也蓋不住的皺紋,眼神卻銳利如手術刀,精準地切割著阿列克謝的破大衣和凍瘡。“您知道嗎?”她側身讓他進門,綢傘尖不輕不重地戳了戳他的後背,“這房子認血統,就像獵犬認氣味。沒有斯捷潘·瓦西裡耶維奇的dna,連門把手都不會轉一下。”她咯咯笑起來,笑聲像碎玻璃在鐵桶裡滾動,“當然,在蘇維埃時代,我們管這叫‘階級成分審查’。”
門廳的包銅飾條映出阿列克謝扭曲的臉——鼻子像被鐵錘砸扁的土豆,顴骨高聳如伏爾加河岸的凍土丘,眼窩深陷得能藏進一粒子彈。這扭曲並非金屬的錯覺,親愛的讀者,而是這房子本身的惡意在作祟。彩繪玻璃將天光濾成血紅色,照在樓梯扶手的青銅女妖雕像上。那些女妖半裸著身體,腰肢扭成不可能的角度,舉著的煤油燈突然自動燃起,火苗齊刷刷轉向不速之客,像一群饑餓的野獸鎖定獵物。阿列克謝本能地後退一步,靴子碾碎了地上一小片冰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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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路檢修。”波琳娜夫人輕描淡寫地說,用綢傘尖又戳了他一下,“彆怕,親愛的。房子隻是在確認您的‘純度’。”她領著他穿過門廳,高跟鞋敲在大理石地麵上,發出清脆的回響,每一步都像踩在阿列克謝緊繃的神經上。“令叔父常說,窮人就像地下室的老鼠...”她突然停下,轉身凝視他,眼神像在評估一件二手家具,“...永遠在啃噬彆人的財富。”這話說得如此自然,仿佛在談論天氣。阿列克謝的拳頭在口袋裡攥緊,凍裂的傷口又滲出血來。他幾乎要吼出那句在集體公寓廁所排隊時反複咀嚼的話:“放屁!是你們這些資產階級的寄生蟲吸乾了我們的血!”但波琳娜夫人已推開一扇雕花木門,門後是二樓的書房。
書房裡,遺囑執行人彼得·彼得羅維奇正坐在皮椅上,像一座覆蓋著海狸皮的肉山。他攪動茶杯的銀勺發出叮當聲,勺柄敲擊瓷杯的節奏,讓阿列克謝想起屠宰場掛肉的鐵鉤碰撞——那聲音曾伴隨他度過無數個饑餓的夜晚。彼得的海狸皮大衣油光發亮,領口露出的金鏈子在血紅光線下像一條盤踞的毒蛇。他遞來一份羊皮紙遺囑,小指上的翡翠戒指擦過阿列克謝手心的老繭,冰涼滑膩如蛇腹。“令叔父的原話,”他慢悠悠地說,聲音像浸了油的破風箱,“‘窮人是社會的潰瘍,必須用財富的鹽去醃製。’”阿列克謝的視線越過遺囑,突然被牆上的肖像畫吸住——叔父斯捷潘穿著帝俄時期禁衛軍禮服,肩章上金線刺眼,但最令人毛骨悚然的是那雙眼睛:兩個空洞,深不見底,仿佛能吞噬整個房間的光線;而嘴角卻帶著活人般的譏誚,像在嘲笑所有站在畫前的窮鬼。阿列克謝感到一陣眩暈,畫中人的目光似乎穿透了時空,正落在他凍傷的鼻尖上。
“簽字吧,同誌。”彼得把鋼筆塞進他手裡,筆尖沾著可疑的暗紅色墨水,“您將繼承鑄造廠巷13號整套住宅,包括地下室和屋頂閣樓。當然,”他狡黠地眨眨眼,“還有房子的‘傳統’。”
當夜,阿列克謝搬進二樓的臥室。鍍金床架華麗得令人作嘔,像用窮人的骨頭鍍成的。他彎腰整理行李時,在床架底部發現鐵鏽色的汙漬——不,不是鐵鏽,是乾涸的血跡,呈噴濺狀,邊緣微微卷起,像某種古老儀式的殘留。窗外,伏爾加格勒的工廠廢氣裹挾著煤煙飄進來,混著若有若無的腐肉氣味,這氣味如此熟悉,讓他想起集體公寓樓下那個永遠清理不淨的垃圾堆。半夢半醒間,他聽見牆壁傳來細碎咀嚼聲,仿佛有無數牙齒在啃食磚石,聲音從四麵八方湧來,像一群隱形的老鼠在牆內開宴。他猛地坐起,冷汗浸透襯衫——可這汗珠剛滲出皮膚,竟在零下二十度的室溫裡結成了冰粒!他撲向壁爐,想點燃最後一塊劣質煤,卻發現爐膛裡空空如也。而就在這時,一股刺骨的寒意從腳底竄上脊梁。他低頭看去,自己呼出的白氣竟在眼前凝成冰霧,而壁爐裡不知何時燃起了幽藍色的火焰!那火焰沒有溫度,反而像冰針般紮進皮膚,熱輻射變成了冷輻射——物理定律在這裡徹底失效。他伸手觸碰大理石門框,指尖傳來一陣劇痛,立即粘掉一層皮,露出底下鮮紅的血肉。牆上的溫度計顯示零下十五度,但某種超越物理法則的寒冷正從房屋深處滲出,像無數冰蛇鑽進骨髓。
清晨六點,阿列克謝被凍得牙齒打顫。他跌跌撞撞衝進廚房,想煮點能下咽的東西。食品儲藏櫃的門吱呀打開,景象讓他僵在原地:昨天放硬的黑麵包變得鬆軟新鮮,表皮金黃酥脆;牛奶罐自動盈滿,乳白色液體泛著誘人的光澤;醃黃瓜在琉璃罐裡詭異地蠕動,像活物般扭動著翠綠的身體。他顫抖著掰開麵包,斷麵滲出的不是麥香,而是混合著鐵鏽與汗液的熟悉氣味——城北工人食堂湯鍋的味道!那氣味如此真切,他甚至能“嘗”到湯裡漂浮的爛菜葉和可疑的肉末。胃裡一陣翻騰,他衝到水槽邊乾嘔起來。“這房子會偷東西。”他對著雕花櫥櫃說話,聲音嘶啞,“它偷走了我的麵包,我的牛奶,還有...”話音未落,回聲從四麵八方湧來,像很多張嘴在同時複述:“偷東西...偷東西...偷東西...”最後竟變成一陣低沉的、帶著滿足感的咀嚼聲。阿列克謝癱坐在冰冷的地板上,突然意識到:這房子不僅在偷竊物質,更在偷竊記憶——它把集體公寓的苦難“複製”到這裡,用以喂養某種更恐怖的東西。
第三天夜裡,書房的煤油燈無風自動,將阿列克謝引向一個蒙塵的橡木書櫃。他抽出一本牛皮封麵的日記,封麵粘著幾根灰色毛發,觸手冰涼,像剛從墳墓裡挖出。翻開書頁,一股陳年血鏽味撲麵而來,紙頁間夾著乾枯的指甲碎片,邊緣銳利如刀片。最新記載用顫抖的墨水寫在十月革命前夜:“今日收容三個烏克蘭難民,壁爐吞了兩個,還有一個卡在西牆夾層...明日找泥瓦匠來處理。”阿列克謝瘋狂翻頁,泛黃紙片上爬滿癲狂的字跡,墨跡時而濃黑如血,時而淡如將熄的灰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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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88年大雪災後,收留十二個饑民。客廳護牆板飽飲鮮血後,長出類似靜脈的紋路,搏動如活物。當晚,壁爐自動燃起熊熊烈火,熔化的金條從煙囪墜落——足夠買下整條鑄造廠巷。
1905年革命期間用罷工者喂食地下室,東牆忽然開始分泌蜜糖,甜香彌漫整棟樓。沙皇特使來訪時,誤以為是新式壁爐,竟跪地親吻牆磚。
1917年二月革命,收容四個逃兵。西牆消化他們後,地板磚縫裡鑽出鑽石原石,像雨後蘑菇。最妙的是那些以為自己能改變命運的傻瓜,他們的絕望是最好的調味料——比黑胡椒更提鮮,比伏特加更醉人。
記住:房子隻認饑餓。越窮的人,越能喂飽它。越絕望的血,越能換來黃金。
日記最後一頁粘著張發脆的剪報,報道1913年伏爾加格勒貧民區連環失蹤案。配圖裡,微笑的斯捷潘叔父站在慈善晚宴中央,胸前彆著救世軍勳章,身後壁畫上的聖徒眼睛正在滴血——那血珠清晰可見,像兩顆熟透的櫻桃。阿列克謝的手指撫過報紙,油墨竟沾上指尖,變成暗紅色。他猛地合上日記,卻聽見閣樓傳來一陣嬰兒啼哭般的嗚咽,又戛然而止。窗外,伏爾加格勒的雪越下越大,掩蓋了街角凍死的流浪漢,卻掩蓋不了房屋深處傳來的、永不停歇的咀嚼聲。
一月某個暴風雪之夜,門鈴聲像垂死者的哀鳴,刺穿阿列克謝的夢境。貓眼裡看見鄰居女孩瑪莎,她睫毛結霜,臉色青紫,懷裡抱著空牛奶罐,罐底殘留著冰碴。“鍋爐房爆炸了...”女孩的哭聲帶著冰晶的脆響,“媽媽快凍死了...求您開門!”門框上的雕花薔薇開始旋轉,花瓣變成細小的鋸齒。阿列克謝的手已搭上門閂,娜塔莎和孩子的臉在腦中閃過——他們需要這房子帶來的“好運”。但就在這時,他聽見牆壁深處傳來濕滑的吞咽聲,像巨蟒吞咽獵物。他衝進書房翻開日記,在夾頁裡找到一張彩色插圖:幾個世紀以來,每個雪夜收留難民後,房屋就會賜予主人黃金、珠寶或突如其來的好運。插圖下方一行小字:“慈悲是窮人的毒藥,饑餓是富人的美酒。”阿列克謝的喉嚨發緊,仿佛被無形的手扼住。“滾!”他對著通風口怒吼,卻聽見自己喉嚨裡發出和叔父肖像畫中相似的沙啞聲,帶著金屬的震顫。門外,瑪莎的哭聲漸漸微弱,最終被風雪吞沒。次日清晨,阿列克謝在掃雪時發現,女孩的腳印在門前三步處消失,像被大地吸了進去。雪地上隻留下一個空牛奶罐,罐底結著暗紅色的冰。
次日,阿列克謝在市集遇見鉗工學校的舊友謝爾蓋。這個曾與他一起在工廠澡堂讀禁書、在伏特加作用下痛罵權貴的漢子,如今穿著破棉襖在街邊販賣自製螺絲刀。他的臉被寒風割得像凍裂的土豆,手指腫得像發黴的香腸。“聽說你搬進貴族區了。”謝爾蓋的祝賀帶著小心翼翼的試探,像在雷區行走,“什麼時候也帶我們見識下豪宅?”阿列克謝注意到朋友凍腫的手指少了一根——那是去年在鋼鐵廠事故中被軋掉的,當時謝爾蓋還笑著喊:“少一根指頭,多一份革命意誌!”如今這笑容僵在臉上,像劣質陶器上的裂紋。當謝爾蓋說起女兒患肺結核、妻子咳血時,阿列克謝突然產生強烈的衝動——邀請他們全家來過冬。這個念頭像電流竄遍全身,讓他興奮得發抖,仿佛不是自己在說話,而是某種寄生在聲帶裡的東西在發聲:“謝爾蓋!帶家人來住吧!這房子大得能裝下整個集體公寓!”話一出口,他驚恐地捂住嘴,可謝爾蓋眼中燃起的希望之火,比伏爾加格勒任何一座高爐都更灼人。
當晚,阿列克謝做了噩夢:謝爾蓋一家被壁爐吞噬時,牆壁滲出琥珀色的油脂,那些油脂在他手裡凝固成金盧布,每枚都印著斯捷潘叔父獰笑的臉。他驚醒時,發現自己的手指正無意識地在數著並不存在的金幣。
二月的第一場冰雹敲打著窗玻璃,阿列克謝穿著叔父的絲綢睡袍尺碼竟完美合身),坐在孔雀石壁爐前品嘗自動出現的魚子醬。他的麵頰日漸豐潤,眼神卻像褪色的照片般失去神采,瞳孔深處浮著兩團幽暗——像叔父肖像畫裡的空洞。謝爾蓋帶著妻女來訪那晚,房屋展現出詭異的熱情:水晶吊燈自動點亮,光芒如香檳氣泡般跳躍;留聲機播放早已禁售的爵士樂,音符像偷來的月光;廚房飄出烤鵝香氣,足以讓整個伏爾加格勒的流浪漢發瘋。但阿列克謝看見門廳的女妖雕像在轉動眼珠,青銅瞳孔鎖定謝爾蓋瘦小的女兒;樓梯毯的薔薇圖案變成吞噬的嘴,花瓣開合間露出尖牙。“這房子真暖和。”謝爾蓋的小女兒伸手觸碰壁爐框,黃銅裝飾突然咬住她的指尖,像活物般合攏。阿列克謝及時拉開女孩,發現銅框上殘留著帶血的牙印——那形狀,竟與他凍裂的手指傷口一模一樣。謝爾蓋的妻子臉色慘白,卻強笑著安慰女兒:“沒事,寶貝,富人家的爐子都這樣...有脾氣。”她說話時,手指無意識地摳著圍裙邊緣,那裡沾著集體公寓特有的、洗不淨的煤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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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夜時分,阿列克謝被牆體內部的慘叫驚醒。那聲音不像人類,更像一群野獸在鐵籠裡被碾碎。他循聲跑到客廳,看見西牆正在蠕動,石膏花紋如油脂般融化,謝爾蓋妻子的半截手臂從牆裡伸出,手指保持著摳抓的姿勢,指甲縫裡塞滿牆灰——和集體公寓廁所裡一模一樣的灰。“這是必要的代價。”阿列克謝聽見自己說,聲音冷靜得陌生。他撫摸牆壁,感受到溫暖的震顫,就像撫摸進食後的貓。牆麵上,謝爾蓋妻子的婚戒在石膏中閃爍,像一隻不肯閉上的眼睛。第二天清晨,他在謝爾蓋一家睡過的客房發現幾撮頭發妻子的是灰白,女兒的是枯黃)和撕碎的工裝布片。梳妝台鏡麵上用血寫著:“我們都會變成自己最憎惡的模樣”——字跡竟與阿列克謝自己的筆跡完全一致。他衝到廚房想喝水,卻發現水龍頭流出的不是水,而是溫熱的、帶著鐵鏽味的液體。他捧起一掬,那液體在掌心凝固成一枚小銅幣,上麵刻著謝爾蓋女兒的笑臉。
三月化雪時節,阿列克謝已能麵不改色地看著餐廳牆壁吞噬新的“客人”。一個雪夜,他收留了三個凍僵的流浪漢——兩個男人,一個抱著嬰兒的婦女。當牆壁開始蠕動時,他甚至遞上了一杯伏特加:“暖暖身子。”酒杯在手中化為灰燼。他站在一旁,像觀看一場尋常演出:牆壁如巨口般張開,石膏流淌如熔岩,流浪漢的慘叫被吞沒,隻餘下嬰兒的啼哭在空氣中震顫片刻,便化作牆磚上一道新鮮的血痕。事後,他在餐廳地板上撿到三枚金幣,每枚都嵌著一片指甲。他把金幣放進抽屜,動作熟練得像在集體公寓排隊領麵包。某日,他意外在閣樓找到家族相冊,驚恐地發現曆代主人容貌的變化——最初幾代人穿著農夫布衣,站在泥屋前,眼神卻已透出貪婪;漸漸變成商人裝束,背景是堆滿貨物的倉庫;最後是斯捷潘叔父的貴族禮服,站在這座豪宅前。而他們的眼睛無一例外地變成兩個黑洞,吞噬了所有光亮。相冊最後一頁是空白的,隻有一行新寫的字:“你的位置已預留。”
複活節那天,彼得律師再度造訪。這次他沒在客廳停留,直接走進書房暗室,扳動壁爐旁一個隱蔽的青銅機關。整麵牆無聲翻轉,露出嵌滿骷髏的夾層——頭骨層層疊疊,像葡萄藤般纏繞在鋼架上。每個頭骨額頭上都刻著日期:1888.01.17、1905.12.03、1917.03.12...最新幾個赫然是謝爾蓋一家三口的名字和日期。骷髏眼窩裡嵌著寶石,在燭光下閃爍如活物。“恭喜正式繼承家業。”彼得律師的胖手拍在阿列克謝肩上,觸感像沾滿屍油的濕布,“您看,令叔父的財富秘訣很簡單——把窮人喂給房子,房子就會幫您致富。”他掰開一個頭骨的下頜,取出一枚鑽石,“這顆來自1919年的饑民,夠買下整個鑄造廠巷。”阿列克謝想尖叫,喉嚨卻湧出愉悅的歎息;他想砸碎這惡魔巢穴,手指卻溫柔撫摸著正在消化人骨的牆壁,感受著那令人心安的震顫。那一刻他終於明白,從踏進這所房子的那一刻起,他的靈魂就已開始被吞噬——不是突然的撕裂,而是緩慢的溶解,像鹽粒沉入伏爾加河水。
當晚,阿列克謝站在叔父的肖像畫前,燭光搖曳中,畫中人變成了自己的臉。禁衛軍禮服套在他瘦削的工人身軀上,顯得滑稽又恐怖。畫框下方多出一行銘文,墨跡未乾:“我白手起家的一切秘訣,就是善於利用彆人的不幸”。
窗外,鑄鐵街的新雪掩蓋了昨夜凍死的流浪漢,隻留下一個模糊的凹痕,像大地的傷口。而房屋深處,饑餓的牆壁又開始發出咀嚼聲——這次,聲音來自他自己的胸腔。阿列克謝摸向口袋,那裡有三枚新得的金幣,還帶著體溫。他走向門廳,準備迎接下一個雪夜的訪客。鍍金門把手上,他的倒影已與叔父重合:空洞的眼睛,譏誚的嘴角,還有那永不滿足的、來自伏爾加格勒鋼鐵腹地的無法滿足的欲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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