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視機再次亮起來,雪花屏中浮現出娜傑日達的臉,她的嘴唇蠕動著:鏡子帶來了,現在該照照自己了。
伊萬摸向外套內襯,照片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麵小鏡子,照出的不是他的臉,而是七歲的男孩站在廚房中央,嘴裡塞滿童話書的碎片,而父親的手正溫柔地——是的,確實是溫柔地——合上他驚恐的眼睛。
你原諒他們,娜傑日達的聲音從電視機裡傳來,因為承認惡意就等於承認你從未被愛過。但今天,冰川開始融化了。
伊萬跪倒在地,淚水模糊了視線。在鏡子的倒影中,他看到七歲的自己開始吐出嘴裡的紙片,每一片都寫著一個被遺忘的真相:父親的拳頭、母親的火鉤、被燒毀的畫作、被否認的痛苦。這些紙片在空中飄舞,像一場黑色的雪。
我原諒他們,伊萬對著鏡子說,聲音顫抖,不是因為他們的惡意不存在,而是因為...因為我想活下去。
鏡子中的男孩停止了哭泣,他看向成年伊萬的眼神不再充滿恐懼,而是帶著一絲理解。父親的手仍然合著他的眼睛,但這一次,男孩自己睜開了。
我們原諒傷害我們的人,娜傑日達的聲音在酒吧裡回蕩,不是因為他們值得被原諒,而是因為我們值得被解放。
伊萬站起身,走向酒吧的鏡子。這一次,他看到了真實的自己:五十歲的臉,眼袋浮腫,左眉上的疤痕像一條冬眠的蚯蚓。但他的眼睛不再逃避,而是直視著鏡中的自己。
我從未被愛過,他輕聲說,但這並不意味著我不值得被愛。
鏡子中的倒影點了點頭。
第二天早晨,伊萬沒有去精神病院。他去了科斯特羅馬州檔案館,要求查看1967年的所有記錄。管理員是個戴著眼鏡的老太太,她翻找著泛黃的文件,最後遞給他一份死亡證明。
伊萬·斯維亞托斯拉夫諾維奇,她讀著,七歲,死於1967年11月15日。家庭暴力導致的多發性器官衰竭。
還有彆的嗎?伊萬問道。
老太太搖搖頭:這是唯一記錄。但...她猶豫了一下,我記得那年冬天特彆冷。有個男孩失蹤了,但沒人報案。也許...也許他逃走了。
伊萬走出檔案館,陽光刺眼。他摸了摸外套內襯,小鏡子還在那裡。但這一次,當他拿出鏡子,裡麵映出的是真實的自己,沒有幻覺,沒有扭曲。
在回奧列霍沃的路上,伊萬經過一片結冰的湖。他停下腳步,看著冰麵下模糊的景象——仿佛有無數個自己被困在冰層中,每個都帶著不同的傷痕和謊言。他跪在冰上,從口袋裡掏出小鏡子,輕輕放在冰麵上。
我們原諒,他對著冰麵說,不是因為真相不痛,而是因為我們需要繼續前行。
冰麵開始出現細小的裂紋,像蛛網般蔓延。在裂縫中,伊萬看到了更多被遺忘的記憶:父親偶爾的溫柔撫摸,母親偷偷塞給他的糖果,鄰居老奶奶在他被鎖在地下室時遞進來的麵包。這些記憶同樣真實,同樣痛苦,同樣珍貴。
我們原諒,他繼續說,但不再忘記。
冰麵裂開一道縫隙,寒氣上湧。伊萬沒有後退。他看著裂縫中升起的霧氣,仿佛看見娜傑日達站在那裡,她的乳白色眼睛第一次顯現出真實的色彩。
你究竟是誰?伊萬問道。
我是你終於願意麵對的真相,霧氣中的形象說,我是你被凍住的尖叫,現在終於被聽見了。
當霧氣散去,冰麵上隻留下一行字,像是用冰晶凝成的:為了那個值得被溫柔以待的,脆弱而智慧的自己。
伊萬回到白樺樹酒吧時,斯捷潘正在擦拭吧台。電視機播放著雪花屏,但伊萬知道,娜傑日達不會再出現了。
她走了,伊萬說。
斯捷潘點點頭,遞給他一杯伏特加,但這次是小杯的:解凍的真理總是苦澀的。
伊萬喝下伏特加,沒有咳嗽。他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清醒,不是來自酒精,而是來自麵對真相的勇氣。
你知道嗎,斯捷潘突然說,我們鎮確實有過一個娜傑日達·彼得羅夫娜。她是1937年大清洗時的醫生,專門治療政治性精神疾病。她拒絕簽署將健康人診斷為精神病人的文件,結果...她自己被送進了精神病院。1941年,德國人來了,她帶著病人們逃進了森林。沒人知道她後來怎麼樣了。
伊萬看著杯中晃動的液體,突然明白了什麼:她不是病人。她是...提醒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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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的,斯捷潘說,提醒我們不要把凍土當作真理,不要把謊言當作愛。
伊萬離開酒吧時,雪又開始下了。但這一次,他沒有感到寒冷。他走向精神病院——或者應該說是前教堂、前冷庫、前刑訊室——準備開始他真正的工作:幫助人們麵對他們的真相,而不是繼續編織謊言。
在病房裡,他看到一個老人正用牙刷挖自己的眼睛。伊萬沒有阻止他,而是坐在旁邊,輕聲說:你看到了什麼?
老人停止了動作,淚水從空洞的眼窩中流出:我看到...我看到我兒子的臉。我一直說他死於戰爭,但其實...其實是我把他送進了古拉格。
伊萬點點頭,遞給他一塊乾淨的紗布:現在你知道真相了。你原諒自己了嗎?
老人搖頭:不,但我終於願意記住他了。
那天晚上,伊萬在日記本上寫道:我們原諒傷害我們的人,不是因為他們值得被原諒,而是因為我們值得被解放。承認他們的惡意不等於承認我們從未被愛過——它隻是承認,有些愛是帶著毒藥的。而真正的愛,即使稀少,也依然存在。
他合上日記本,看向窗外的雪夜。在月光下,奧列霍沃鎮的輪廓像一塊正在解凍的冰。他知道,明天還會有更多的病人,更多的謊言,更多的凍土需要解凍。
但這一次,他準備好了。
伊萬·斯維亞托斯拉夫諾維奇醫生沒有再喝酒。他關上窗戶,吹滅多餘的蠟燭,隻留一盞小燈。他坐在桌前,拿出一張嶄新的紙,開始寫:致我自己:從今天起,我不再為傷害者辯護。他們的本性早已寫在風雪裡,而我,值得被溫柔以待。
筆尖沙沙作響,像春蠶食葉,又像冰雪消融。屋外,奧列霍沃鎮在月光下靜靜呼吸,冰封的湖麵深處,仿佛傳來凍土解凍的細微聲響——不是鬼魂的哀鳴,而是大地蘇醒的胎動。
伊萬停下筆,望向鏡中的自己。那雙曾盛滿自我欺騙的眼睛,此刻清澈如解凍的春水。他輕輕對自己說:歡迎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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