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幕:青萍末
時末夏秋,河西走廊的風,已帶上了些許的涼意。
姑臧城外五十裡,一處名為“赤泉”的戍堡。
如同戈壁上,孤獨的頑石,沐浴在昏黃的夕陽下。
戍堡守卒隊長馬老三,正按慣例帶著兩名手下,沿著布滿碎石的矮牆巡弋。
他的眼皮有些沉重,畢竟,在這條烽燧線上,已經十幾年,沒聞過真正的戰火了。
西麵的威脅,最多不過,是些不成氣候的馬賊。
或是從更西邊,流竄過來的小股羌胡,在涼州鐵騎的兵鋒下,不堪一擊。
“頭兒,看那天邊,好像有股子怪煙。”一個年輕士卒眯著眼,指向西邊地平線。
馬老三順著望去,隻見極遠處,天地相接之處。
一縷極淡、卻異常筆直的煙塵,緩緩升騰,不同於常見的沙塵或炊煙。
那煙塵顏色更深,帶著一種……金屬摩擦般的質感。
“許是哪個烽燧不小心點旺了狼糞吧。”馬老三嘟囔了一句,心下卻不自覺的一緊。
他是老邊軍了,對危險,有種野獸般的直覺。
那煙塵移動的速度,似乎快得,有些不尋常。
他快步登上,戍堡最高處的了望台,舉起軍中配發的,簡陋千裡鏡。
視野裡,那片煙塵迅速擴大,如同滴入清水中的濃墨,飛快地暈染開來。
漸漸地,煙塵的前端,顯現出了一些,移動的黑點。
不是商隊,商隊的隊形,不會如此密集,而富有侵略性。
也不是涼州常見的軍隊,那些騎士的身影,在扭曲的熱空氣中,顯得有些怪異。
他們似乎比尋常騎兵,更加……貼伏在馬背上,人馬幾乎融為一體。
“敵襲!快!點燃烽火!三股狼煙!”
馬老三的嘶吼聲,瞬間打破了,戍堡的寧靜,帶著他自己都未察覺的顫音。
烽火台上的士卒,手忙腳亂地,將乾燥的狼糞和柴薪,投入烽燧。
濃黑的狼煙滾滾而起,筆直地刺向蒼穹,這是最高級彆的警報。
然而,馬老三心中的寒意,卻越來越重。
因為視線儘頭的那片“烏雲”,在看到烽煙後,非但沒有減速。
反而以一種,令人窒息的速度,朝著戍堡席卷而來!
大地開始輕微震顫,一種低沉、壓抑,仿佛無數野獸同時低吼,轟鳴聲由遠及近。
千裡鏡中,敵人的形象,終於清晰起來,那不是他認知中的,任何一支軍隊。
他們騎著體型不大,但筋骨強健的蒙古馬種。
馬匹的鬃毛,被編成細辮,綴著不知名的骨飾。
騎士們大多穿著,混合了皮毛,以及不知名金屬片的鎧甲。
樣式非常古怪,帶著濃烈的、馬老三從未見過的異域風格。
他們的頭盔樣式各異,有的如同倒扣的碗,有的帶著護鼻和護頰。
不少人在頭盔上,裝飾著狼尾、鷹羽或是鏽蝕的金屬角。
最令人心悸的,是他們的眼睛,透過千裡鏡……
馬老三似乎能感受到,那一片片冰冷、漠然,仿佛看待牲畜般的目光。
他們沒有打出,任何明確的旗幟,隻有衝在最前麵的幾騎……
高舉著綁在長杆上的、完整的狼頭骷髏,那空洞的眼窩,正對著戍堡的方向。
“是……是什麼東西……”馬老三喃喃自語,握著千裡鏡的手心滿是冷汗。
僅僅半柱香的功夫,那片“烏雲”的先鋒,已經衝到了,戍堡一箭之地外。
他們沒有立刻攻城,而是如同熟練的獵手般,自動分成數股。
如同黑色的水流,瞬間將小小的赤泉戍堡,圍了個水泄不通。
整個過程迅捷、安靜,除了馬蹄聲,以及風壓旗幟的獵獵聲,竟無一人喧嘩。
戍堡內,五十名守軍已經全部登城,弓弩上弦,刀劍出鞘。
但每個人的臉上,都寫滿了驚惶與不確定,他們麵對的,是一支完全未知的軍隊。
一名似乎是頭領的騎士,騎著一匹格外神駿的黑色戰馬,越眾而出。
他並未著全甲,隻穿著一件,精致的皮甲。
外罩一件色彩斑斕、似乎是搶自某個西域城邦的,絲綢鬥篷。
但這並未減少他的危險性,反而增添了,幾分詭異的奢華感。
他的臉上有一道深刻的疤痕,從額角劃到下頜,讓他本就硬朗的麵容更顯猙獰。
他抬起頭,用生硬、腔調古怪的漢語,朝著戍堡喊道。
“狼主,阿提拉,天命所歸!”
“開門,獻上糧食、女人、工匠,可活!抵抗,雞犬不留!”
他的聲音不大,卻帶著一種金屬摩擦般的質感,清晰地傳到了,每個守軍的耳中。
馬老三強自鎮定,拉滿弓弦,箭簇對準那名騎士。
“哪裡來的胡狗,敢犯我大……呃,涼州地界!速速退去!”
他本想喊“大晉”,卻想起涼州早已自立,一時語塞。
那騎士臉上,露出一絲殘忍的笑意,不再多言,隻是輕輕一揮手。
下一刻,噩夢開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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圍城的騎兵中,約有百人,同時摘下了,掛在馬鞍旁的弓。
那弓的形狀,與中原的反曲弓類似,但弧度更加誇張,弓身也似乎更短。
他們並未下馬,就在馬背上張弓搭箭,動作整齊劃一,仿佛演練過千百遍。
“咻!”並非尋常箭矢破空的聲音,而是一種更加尖銳、淒厲,仿佛鬼哭般的尖嘯!
百支箭矢,如同飛蝗般,撲向戍堡的土牆。
這些箭矢的箭頭,也頗為奇特,三棱透甲,帶著倒刺。
“舉盾!”馬老三大吼。
然而,大部分箭矢的目標,並非牆後的守軍,而是……他們手中的弓弩和盾牌!
“噗嗤!”“哢嚓!”百支箭矢,精準得可怕。
有的直接射穿了,士卒手中簡陋的木盾,力道之大,將持盾者都帶得一個踉蹌。
有的則直接釘在了,弓弩的弩身上,破壞了機構。
更有甚者,直接射中了,守軍暴露在垛口外的手臂、肩膀。
中箭者,立刻慘叫著倒地,傷口血流如注。
那箭頭似乎還塗抹了,什麼東西,讓傷口的血液難以凝固。
僅僅一輪齊射,戍堡的遠程反擊能力,就被削弱了三成!
“是射雕手!不……比射雕手還狠!”一個老兵,驚恐地喊道。
鮮卑慕容部的射雕手,已是天下知名的神射。
但眼前這些敵人的箭術,更加精準、更加致命,而且帶著一種,漠視生命的效率。
未等守軍,從第一輪箭雨的打擊中回過神來,敵人的第二波攻擊接踵而至。
這次不再是弓箭,而是數十個黑乎乎、拳頭大小的物體。
被用投石索拋出,劃過拋物線,準確地落入了戍堡內部。
“是石頭?不……”馬老三剛閃過這個念頭。
“轟!”“轟!”“轟!”那些“石頭”在落地或撞擊到物體後,猛地爆裂開來。
並非火藥,而是濺射出,大量粘稠的、黑黃色的液體!
液體沾物即燃,瞬間在戍堡內部,點燃了數十處火頭!
茅草屋頂、堆放的糧草、甚至士卒的衣物。
隻要沾上一點,立刻熊熊燃燒,用水都難以撲滅,反而會助長火勢!
“是猛火油!西域的猛火油!”有人絕望地嘶喊。
但這種猛火油的,燃燒效率和附著性,遠超他們認知中的任何一種。
濃煙、烈火、慘叫聲,瞬間充斥了小小的戍堡。守軍的陣型徹底亂了。
就在這片混亂中,敵人的步兵,終於出手了。
他們如同鬼魅般靠近牆根,動作敏捷得,不像穿著甲胄的人。
他們並未攜帶,笨重的雲梯,而是用一種帶有鐵鉤的飛爪。
輕鬆地搭上了,並不算高的土牆牆頭,然後如同猿猴般攀援而上!
馬老三眼睜睜看著,一個敵人從濃煙中探出身來。
那人臉上,塗著紅白相間的油彩,如同惡鬼,手中揮舞著一柄彎刀,刀光一閃。
一名正在撲打,身上火焰的,年輕士卒的頭顱,就飛了出去,鮮血噴起老高。
戰鬥,不,屠殺,開始了。衝上牆頭的敵人,武藝高強,配合默契。
往往兩三人一組,刀、斧、短矛配合,守軍單打獨鬥,根本不是對手。
他們沉默地殺戮,隻有兵刃入肉的聲音,以及守軍臨死的慘嚎。
馬老三揮舞著橫刀,砍翻了一個,衝到他麵前的敵人,但立刻被另外兩人纏住。
他的刀法,是在邊疆生死搏殺中練就的,狠辣實用。
但對方的彎刀路數,更加詭異刁鑽,角度狠辣,力量奇大。
“當!”一聲巨響,馬老三的橫刀,與一柄彎刀狠狠碰撞,火星四濺。
他虎口崩裂,橫刀幾乎脫手,另一柄短矛如同毒蛇般從側麵刺來,直取他的肋部。
馬老三勉力扭身,短矛擦著他的甲葉劃過,帶起一溜火花和皮肉。
劇痛傳來,他踉蹌後退,背靠在了烽火台的邊緣。
他環顧四周,身邊還能站立的同袍,已經寥寥無幾。
戍堡內火光衝天,濃煙蔽日,那名臉上帶疤的敵酋,不知何時,已經登上了牆頭。
正用那雙,冰冷的眼睛看著他,如同在看一具屍體。
“你們……到底是什麼人……”馬老三吐著血沫,嘶聲問道。
那敵酋似乎聽懂了他的話,咧開嘴,露出森白的牙齒。
用生硬的漢語,吐出了兩個詞:“蒼狼……之群。”
話音未落,他手中的彎刀,化作一道寒光,掠過馬老三的脖頸。
馬老三最後的意識,是看到那杆代表著最高警報的三股狼煙,還在不屈地升騰。
而遠方,更多的、打著狼頭骷髏旗幟的黑影。
正如同決堤的洪水,漫過赤泉戍堡,朝著姑臧城,朝著涼州腹地,洶湧而去。
赤泉戍堡,陷落。從遇敵到被屠戮殆儘,不足一個時辰。
第二幕:雲壓城
姑臧城,涼州治所,昔日張氏前涼的王城,此刻已如暴風雨中的孤舟。
城牆之上,涼州刺史張瓘,麵色鐵青地望著城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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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身後,是涼州文武,人人臉上都帶著,難以掩飾的驚懼。
視線所及,姑臧城西、北兩麵的原野上,已經布滿了,密密麻麻的營帳。
那些營帳並非中原樣式,多是圓頂,用毛氈和皮革覆蓋。
雜亂無章地散布著,卻自有一種,蠻荒而有序的規律。
數不清的騎兵,在原野上奔馳、呼哨,卷起漫天塵土。
空氣中彌漫著,牲畜的腥膻味、燃燒牛糞的味道。
以及一種無形的、令人窒息的,壓迫感。
最引人注目的,是營地中央,一杆高達數丈的大纛。
大纛的頂端,懸掛著一隻巨大的、經過特殊處理而保持猙獰形態的金色狼頭骷髏。
空洞的眼窩,俯瞰著姑臧城,在夕陽下反射著慘淡的光。
這便是“狼旗”,阿提拉的標誌。
“查清楚了嗎?這到底是,哪一路的妖魔?”
張瓘的聲音沙啞,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
他收到赤泉戍堡的三股狼煙警報後,立刻派出了,最精銳的夜不收前往查探。
但回報的消息,一個比一個令人心驚。
“回……回使君,”一名將領,顫聲回道。
“據逃回來的斥候說,他們自稱……是‘匈人’,來自極西之地。”
“首領名叫阿提拉,號稱‘狼主’、‘上帝之鞭’。”
“匈人?”張瓘眉頭緊鎖,“可是南匈奴,劉顯的部眾?”
“絕非劉顯部!”另一名見識較廣的文官,立刻否定。
“觀其形貌、衣甲、戰法,與並州的南匈奴迥異。”
“倒像是……像是史書中記載的,早年西遷的,北匈奴後裔!”
北匈奴後裔!這個猜測,讓城頭所有人,都倒吸一口涼氣。
那些早已消失在,曆史長河中的噩夢。
難道真的回來了?而且還變得如此……強大?
“他們的兵力幾何?戰法如何?”張瓘強迫自己,冷靜下來。
“兵力……鋪天蓋地,至少有十萬之眾!”
“而且種族混雜,除了主體是是匈人,還有大量黃發碧眼的蠻兵。”
“以及西域諸胡的仆從。”將領的聲音,越發苦澀。
“其戰法……迅疾如風,侵略如火。”
“騎兵來去如電,弓矢犀利無比,遠超我涼州弓騎。”
“更兼有一種,會爆燃的黑油,攻堅極利。”
“赤泉、鸞鳥、顯美等七處戍堡,皆在數日之內被攻破,守軍無一生還……”
無一生還!這四個字,像重錘砸在每個人心頭。
涼州邊軍並非弱旅,竟連拖延對方腳步都做不到?
就在這時,城外敵軍大營,有了動靜。
一支千人的騎兵隊伍,簇擁著幾個看似頭領的人物,行至姑臧城一箭之地外停下。
為首一人,是一個穿著華麗、甚至有些妖異的中年人。
他騎著一匹白馬,麵容帶著,混血的特征。
臉上掛著一種,令人不適的、仿佛洞悉一切,又充滿嘲諷的微笑。
他身邊跟著一名,高大的護衛,手中捧著一個卷軸。
“城內的人,聽著!”那混血男子開口了。
他的漢語,竟然十分流利,隻是帶著,一種古怪的腔調。
“我乃狼主阿提拉駕前,外交總管斯科塔!奉狼主之命,傳達天諭!”
他的聲音,通過一個銅製的,喇叭狀器物放大,清晰地傳上城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