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政心中叫苦,卻不敢違逆,隻得硬著頭皮跟上。
寶玉正沉浸在自己的愁緒裡,忽聞腳步聲近,抬頭一看,竟是父親陪著一位陌生的尊貴男子走了過來。
他慌忙起身,整理衣袍。
那男子約莫二十七八年紀,麵容俊雅,目光清亮,通身的氣派是他從未見過的,既尊貴,又帶著一種令人心折的溫文爾雅。
“寶玉,還不見過北靜王爺!”賈政低聲喝道。
北靜王?
寶玉心中一震,忙依禮參拜:“小子賈寶玉,拜見王爺。”
北靜王親手虛扶了一下,笑道:“不必多禮。適才見你在此觀荷,可是有所感懷?”
寶玉偷眼瞧了瞧父親緊繃的臉色,心下惴惴,不敢多言,隻低聲道:“回王爺,不過是……胡亂看看。”
北靜王順著他的目光看向那滿池殘敗的荷葉莖稈,悠然道:“李義山詩雲,‘留得枯荷聽雨聲’,彆有一番蕭疏清寒的意境。世人多愛繁花似錦,卻不知這衰敗之景,亦能入詩,亦可載道。”
寶玉猛地抬頭,眼中閃過一絲驚異的光芒。
載道?這枯荷殘景,也能載道?
北靜王目光掃過寶玉腰間係著的那塊“通靈寶玉”,語氣愈發溫和:“本王聽聞,你不喜科舉文章,卻於詩詞一道頗有靈性?”
寶玉心跳加速,在父親嚴厲的目光注視下,他鼓起勇氣,點了點頭:“小子愚鈍,隻覺得那些時文八股,拘束性情,不如詩詞直抒胸臆。”
“放肆!”賈政在一旁低聲斥道。
北靜王卻笑了,那笑聲清朗,帶著一種包容和理解:“性情中人,方能吐屬雋永。詩詞歌賦,發乎情,止乎禮,若能以清詞麗句寫儘世間百態,抒發性靈之真,又何嘗不是一種‘道’?
未必就比那經世致用之學低了一等。昔年李太白鬥酒詩百篇,蘇東坡一曲大江東去,其豪情壯誌,千古流傳,誰又敢說那是雕蟲小技?”
他頓了頓,看著寶玉那雙驟然亮起來的眼睛,意味深長地道:“人生在世,各有其誌。不慕權勢,不逐浮名,保有赤子之心,亦是難得。
隻是,這‘道’在何處,需得你自己去尋,去印證,而非一味逃避或憤世嫉俗。”
這番話,如同醍醐灌頂,瞬間澆滅了寶玉心中積鬱的塊壘!
他從未聽過有人,還是一位地位尊崇的王爺,如此肯定他心中的“離經叛道”!
詩詞可以載道!
保有赤子之心是難得的!
他不是錯的,他隻是……還沒找到自己的“道”!
一股熱流湧上眼眶,他幾乎要落下淚來。
他再次深深一揖,聲音帶著哽咽的激動:“多謝王爺教誨!小子……小子明白了!”
北靜王含笑點頭,目光中流露出毫不掩飾的欣賞。他又與賈政閒談幾句,便起身離去。
賈政陪著北靜王走遠,回頭複雜地看了兒子一眼,終究沒再說什麼。
獨自留在園中的寶玉,隻覺得天地豁然開朗。方才的委屈、苦悶、彷徨,被北靜王那寥寥數語滌蕩一空。
他反複回味著那些話——“詩詞亦可載道”、“保有赤子之心”、“需自己去尋道”。
是啊,他厭惡的,是那種僵化虛偽的“祿蠹”之道,而非排斥所有的學問與責任。
或許,他的“道”,就在這詩詞文采之中,就在這對人世間美好情感的珍視之中?
他不必強迫自己變成賈雨村,但他可以成為李太白、蘇東坡那樣,以才華和真性情立於世間的人!
他看著那一池枯荷,此刻竟覺得那殘破的線條也彆具風骨,蘊含著生命輪回的哲理。
他心中湧起一股強烈的衝動,想要寫點什麼,不是那些傷春悲秋的婉約詞句,而是能表達他此刻心境開闊、尋找到方向的豪情。
他快步走向書房,腳步輕快而堅定。
第一次,他對自己的未來,生出了一種模糊卻充滿希望的憧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