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守忠捧著拂塵,邁著慣常的方步走進榮國府時,臉上掛著的是宮裡太監特有的、那種既顯恭敬又帶著幾分居高臨下的笑容。
他是貴妃娘娘跟前得用的人,傳旨頒賞的差事辦得多了,早已駕輕就熟。隻是今日這趟差事,與往常又有些不同。
娘娘特意吩咐賞賜時,話裡話外要提點一下省親彆墅的事。
榮禧堂內,賈母早已領著邢夫人、王夫人等在內命婦按品級妝扮好了,等候接旨。
香案齊備,氣氛莊重。
“旨意到——”
夏守忠拉長了調子,展開明黃的絹帛,無非是些褒獎賈母治家有方、眷顧親族之類的套話,隨後便是流水般的賞賜被太監們抬進來,多是宮緞、宮瓷、金銀錁子等物。
禮畢,賈母命人看座奉茶。
夏守忠捧著茶盞,呷了一口,眼睛眯了眯,這才像是剛想起來似的,笑著說道:“老封君,咱家離宮時,貴妃娘娘還特意囑咐了一句。”
堂內瞬間靜了下來,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他身上。
“娘娘說,”夏守忠放緩了語速,確保每個字都清晰無誤地傳到眾人耳中,“她深知家裡為了省親之事,必定儘心竭力,耗費頗多。
然,天家體麵,關乎國體,這省親彆墅,務必要……嗯,奢靡些,方顯聖上隆恩,娘娘鳳儀。”
他特意在“奢靡些”三個字上,微微加重了語氣,目光似有意似無意地掃過賈母平靜的麵容。
王夫人心頭一跳,下意識地攥緊了手中的帕子。
她悄悄抬眼去看賈母,卻見婆母臉上連一絲波瀾都未曾興起。
林晞心中冷笑。果然來了。
元春在宮中不易,需要這場省親來鞏固地位,彰顯聖寵,所以她希望場麵越大越好,越奢華越好。
這心思,她懂。
但賈府的實際情況,以及未來的禍患,元春在深宮之中,未必能完全看清,或者說,心存僥幸。
她放下茶盞,聲音溫和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堅定:“請公公回稟娘娘,娘娘的恩典,老身及合家上下,感激涕零,沒齒難忘。娘娘體恤家中,老身更是感念於心。”
她話鋒一轉,語氣變得沉靜而懇切:“然,正因天家恩寵浩蕩,關乎國體,賈家更應恪守臣子本分,兢兢業業,不敢有絲毫靡費之舉,以免辜負聖恩,亦恐招致物議。
省親彆墅,旨在成全骨肉親情,彰顯娘娘孝心。老身以為,孝心為本,誠意在心,不在虛文浮飾。若因賈家之事,引得朝野非議,損及娘娘賢德名聲,那才是老身與賈家的萬死之罪。”
一番話,滴水不漏,既表達了對元春的感激與忠誠,又抬出了“臣子本分”、“聖恩”、“物議”的大帽子,將“奢靡”的潛在風險點得明明白白。
核心意思隻有一個:規矩要守,銀子不能亂花,一切以穩妥為上。
夏守忠臉上的笑容僵了僵。
他預想過賈母可能會惶恐,會辯解,卻沒想到是如此這般義正辭嚴、占儘道理的回絕。
這老太太,果然如宮中隱約傳聞的那般,近來變得愈發難以捉摸,且……膽識過人。
賈母不等他再開口,便對鴛鴦示意。鴛鴦立刻捧上一個早已備好的錦盒。
“一點微薄心意,勞煩公公辛苦一趟。”賈母語氣依舊從容,“另外,這是老身給娘娘準備的一些家鄉土儀並幾樣小玩意兒,雖不值什麼,卻是老身一片心意,望娘娘在宮中聊解思家之情,也請娘娘……務必保重鳳體,勿以家事為念。”最後一句,意味深長。
夏守忠接過那沉甸甸的錦盒(裡麵除了給他的“辛苦費”,顯然還有給元春的厚禮),掂量著那份量,再品著賈母的話,心中那點因被駁回的不快也散了些。
這老太太,做事倒是周全。
他臉上重新堆起笑容:“老封君一片慈心,咱家定當一字不差地回稟娘娘。”
……
夜幕低垂,養心殿內燈火通明。年輕的皇帝批完最後一本奏折,揉了揉眉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