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王茂才則端坐在酸枝木圈椅上,捧著一盞茶正在慢慢品著,眼皮都不抬一下。
待聽得門房通稟,二人交換個眼神,趙汝弼這才丟下火鉗,站起身來,理了理袍服。
然後他不緊不慢地拎起暖壺,沏了一杯獅山龍井茶。
茶剛沏好,就見鹽司衙門的一名衙役領著杜延霖穿過大廳踏入內堂。
“杜秉憲查賬四日,可還順遂?”趙汝弼一如既往地給足了杜延霖麵子,堂堂從四品大員,竟親自捧茶迎了上來:
“兩淮鹽政積弊叢生,賬目更是千頭萬緒,還望秉憲體諒......”
“正要請教王鹽台、趙運同。”杜延霖接過茶盞,吹了吹飄蕩而出的氤氳茶霧,然後就著趙汝弼的手勢落坐:
“這四日核完三十餘箱賬簿,倒把兩淮鹽政的症結摸出個輪廓。”
“哦?”一直在旁慢慢品茶的王茂才眉頭高挑,終於抬起了鬆垮的眼皮:“願聞其詳。”
杜延霖點了點頭,放下手中茶盞,從懷中抖出一本賬冊攤在案頭,黃麻紙頁被他翻得簌簌作響:
“根據王鹽台提供的賬冊,自嘉靖二十七年至今,共查出積欠鹽課約一百三十萬兩。”
說著,杜延霖指尖重重叩在帳頁:
“其中揚州鹽商曆年支鹽未結銀兩約三十萬兩,還請鹽司連本帶息即刻追繳!”
“這部分都是些陳年爛賬,”趙汝弼抬頭看了一眼杜延霖,苦笑一聲道:
“那些拖欠鹽課的鹽商現在大多都是些破落戶,去年我也曾派人追繳,砸了七戶鹽商的門楣,最後隻搜刮出幾籮筐銅錢......”
說著,他垂首盯著茶湯中浮沉的葉梗,抬頭咽下了半口熱茶。
“課稅乃國家根本,似這些商人這般拖欠那還了得!”杜延霖聞言冷哼一聲,猛地一拍案幾,震得案頭鎮紙嗡嗡作響:
“若是他們無法補繳,本官絕不姑息!該查封府庫就查封府庫!該發賣祖產就發賣祖產!”
“萬萬使不得!”趙汝弼喝到嘴裡的半口茶水差點噴了出來:
“鹽司平日的灶火錢,還有運河的修堤銀可都指著鹽商們幫襯,這樣撕破臉皮,若逼得他們同仇敵愾......”
“趙運同毋需有顧慮,鹽運司若抹不開臉麵,本官倒可讓手下的漕運兵丁代勞。”
“曖曖...”
趙汝弼還想說些什麼,卻見王茂才慢悠悠吹開茶沫:“既然秉憲都這麼說了,那這追繳鹽商積欠的事就交由秉憲全權處置,我鹽司衙門不插手。”
“既如此,那杜某就越俎代庖了。”杜延霖順勢一拱手,繼續說道:
“還有百萬兩的積欠大多是由逃灶所致,按《大明律》,逃灶逃亡期間所欠的鹽課,鹽司理應向灶戶餘丁追繳,灶戶絕戶的,向同團甲其他灶戶追繳。”
杜延霖一邊說著,一邊將手中賬冊翻得嘩嘩作響:
“兩淮十萬灶戶,五年來逃亡近五成,積欠鹽課竟達百萬之巨!簡直駭人聽聞!難怪戶部庫房都能跑老鼠了!還請鹽司衙門襄助本官,將這百萬兩鹽課積欠儘快收繳上來!”
這下趙汝弼轉頭看了看王茂才,見他仍然是一副無動於衷的模樣,遲疑道:
“杜秉憲有所不知,逃亡灶戶的產鹽定額我們早已攤給了未逃者。這些賤骨頭每日煎鹽四個時辰便能完課,偏要偷奸耍滑......那些懶驢磨洋工,我們實在無可奈何啊!”
“既如此,那便將幾個帶頭偷懶的給鎖拿了!”杜延霖突然拍案而起,青色獬豸補服泛著冷光:
“逃灶者同甲連坐本就是《大明律》明文有載的,三木之下本官看誰還敢偷懶。我倒要看看,是他們的骨頭硬還是王法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