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如同一把生了鏽的銀刀,從高窗的縫隙裡刺進來,精準地剖開了禮堂內部的黑暗。
塵埃像是沉睡了百年的幽靈,被這突如其來的闖入者驚醒,在光柱中漫無目的地浮遊。
林楓輕輕帶上門,將身後那個喧囂而正常的世界徹底隔絕。
這裡安靜得可怕,卻又無比擁擠。
上百個身影默然靜坐在長椅上,像是一片由血肉構成的墓碑群。
他們姿態各異,卻都保持著一種僵硬的沉默,沒有人交談,甚至連呼吸聲都被刻意壓抑到了最低。
空氣中唯一的聲響,來自幾台散落在不同角落的老式錄音機,它們像是忠誠而不知疲倦的布道者,用卡帶轉動的獨特“嘶嘶”聲作為伴奏,循環播放著一些被剪輯過的破碎獨白。
“我想跳樓……”一個女孩的哭腔從左前方的錄音機裡傳來,那是舞蹈係的小薇,因為一支被評價為“情緒過於陰暗”的現代舞而被取消了彙演資格。
“我要守護正義!”右後方的音響裡,一個少年的呐喊帶著揮舞木刀的破風聲,那是武術社的趙子軒,他因阻止校園霸淩而被記過處分,理由是“尋釁滋事”。
“你們懂什麼叫他媽的熱愛嗎!”一台錄音機被放在講台上,裡麵傳來鍵盤被砸碎的刺耳噪音,以及張野近乎癲狂的怒吼。
他是電競社的社長,在學校強製解散所有“非主流”社團時,親手砸掉了自己用三年獎學金換來的設備。
最後,是林楓自己的聲音,低沉而清晰,仿佛就在耳邊低語:“我們不是故障,是信號。”那是他在全校熄燈儀式上,用一個大號手電筒在主教學樓外牆上打出的摩斯電碼,被好事者錄了下來。
這些聲音,是他們的罪證,也是他們的勳章。
林楓沒有走向人群中央,他選擇了一個不起眼的角落,靠著冰冷的牆壁站定。
他的目光掃過全場,最後落在前排一個蜷縮著的身影上。
那是小光,音樂學院最有天賦的作曲係學生,此刻卻像一隻受傷的小獸,懷裡緊緊抱著一台破舊的隨身聽。
一副耳機的線分出兩股,正分彆塞在左右兩個少年的耳朵裡。
那兩個少年是學校後勤處的聾啞臨時工,他們閉著眼睛,臉上帶著一種奇異而滿足的微笑,仿佛在用靈魂聆聽著那常人無法感知的旋律。
趙子軒就坐在離林楓不遠的地方。
他從口袋裡摸出一支削得隻剩一小截的鉛筆,借著微弱的月光,在一張皺巴巴的節目單背麵寫著什麼。
他的動作很輕,隻有鉛筆劃過紙張的沙沙聲,像一隻蠶在啃食桑葉。
他寫道:當話筒被拔掉,牆就成了嗓子。
寫完,他想把這張紙片貼到身旁的牆壁上,卻在抬手的一瞬間愣住了。
牆壁上早已貼滿了各種各樣的紙張,像是一塊打滿了補丁的畫布。
有食堂的餐巾紙,上麵用圓珠筆寫著:“今天我沒笑是因為我不想裝”;有手抄的《安全表達手冊》,裡麵的許多詞句被紅筆劃掉,旁邊標注著更隱晦的替代詞;最顯眼的位置,是一張官方格式的舉報信,但內容卻被徹底修改成了一首詩,標題是:“我舉報自己”,正文隻有一行字:“還活著。”
趙子軒的喉嚨像是被什麼東西堵住了,眼眶瞬間發熱。
他看著自己手裡的那張節目單,忽然覺得它無比的幼稚和脆弱。
他沒有再嘗試把它貼上去,而是猛地將紙團塞進嘴裡,用力地咀嚼起來。
紙張的澀味和油墨的苦味在舌尖炸開,他卻像是在品嘗什麼絕世美味,混著唾液和一點點鹹澀的液體,艱難地咽了下去。
與此同時,在禮堂的另一端,張野正蹲在講台的功放設備後麵。
他沒有理會那些循環播放的錄音,而是用一把多功能軍刀撬開了布滿灰塵的後蓋。
他從背包裡取出一個火柴盒大小的樹莓派,熟練地接上幾根自己改造過的線路。
屏幕亮起,一串串代碼飛速閃過。
他發現了一個驚人的秘密:這套老舊的音響線路,竟然與城市的路燈網絡存在著物理上的殘餘連接——那是九十年代市政改造時留下的爛尾工程,一截被遺忘的電纜。
一個瘋狂的計劃在他腦中成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