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此同時,一場靜默卻更為深刻、觸及舊貴族核心利益的變革,在龐大的官吏體係中悄然展開。傅說坐鎮右相署衙,案頭堆積著由各地官員舉薦或士子自薦的簡牘,如同小山。他摒棄了那些華麗的辭藻、顯赫的家世和錯綜複雜的姻親關係,目光如同精準的尺規,隻鎖定在兩個字上——“能”與“賢”。他親自召見那些被埋沒在底層、卻有一技之長或特殊才能的小吏,耐心傾聽他們對農事、工造、刑獄的看法;他親自考核那些出身寒門、衣衫襤褸卻熟諳稼穡、精通水利的士子,在署衙後院的空地上讓他們辨識土壤、講解溝渠;他甚至派出心腹乾吏,深入市井喧囂的作坊、塵土飛揚的工地、泥濘的田間地頭,尋訪那些精於營造宮室城垣、善於治水疏浚、懂得冶煉青銅的工匠和能人異士。
阻力無處不在,如同暗流洶湧。舊貴族們或明或暗地抵製。杜元等人把持的部門,如掌管財賦的“多賈”、掌管工官的“司工”,對新派來的、出身低微的官員陽奉陰違,處處掣肘,或故意拖延公務,或提供虛假賬目,或煽動下屬怠工。一封封彈劾新晉官員“出身卑賤,不通禮法”、“行事乖張,藐視上官”、“能力低劣,貽誤公事”的奏疏,如同雪片般飛向武丁的案頭,試圖用輿論的浪潮將傅說和他提拔的新人淹沒。更有甚者,一位由傅說親自舉薦、負責督造孟津戍堡關鍵工段的年輕工師,竟在赴任途中“意外”墜馬身亡。現場勘察的馬蹄印淩亂,卻找不到任何外力襲擊的痕跡,最終隻能以“馬匹受驚”草草結案。
消息傳來時,傅說正在署衙昏暗的燭光下,與新任大卜巫鹹仔細核對下一次由武丁親自主持的秋祭大典的流程細節。他握著記錄儀軌的簡牘,手停頓了片刻,指節因用力而微微發白,青筋隱現。燭光搖曳,映照著他滄桑而沉靜的臉龐,上麵沒有任何表情,沒有憤怒,沒有悲傷,隻有那雙深潭般的眼眸,寒意更甚,仿佛凝結了萬古玄冰。
“告訴王上,”他放下簡牘,聲音平靜無波,聽不出絲毫波瀾,“孟津戍堡,乃拱衛王畿北門之鎖鑰,工期不可延誤一日。讓‘百工營’的隸臣匠卯,即刻接任工師之職。”
“卯?”巫鹹一愣,以為自己聽錯了,“他……他是個刑徒奴隸啊!而且他……他臉上還烙著黥印!讓他去督造戍堡?那些貴族監工豈能服他?這……這恐怕……”
“他精於築城,尤善夯土版築之術,曾在傅岩為工頭,所築之城垣,堅逾金石,洪水衝而不垮。”傅說打斷他,語氣斬釘截鐵,不容置疑,“非常之時,用非常之人。出身貴賤,豈能定賢愚?告訴王上,這是我的意思。若有不從者,軍法從事。”
當臉上帶著恥辱黥印、衣衫襤褸的奴隸卯,在一隊全副武裝、眼神淩厲的王宮衛士的護送下,出現在孟津塵土飛揚、人聲鼎沸的工地上時,引起的震動如同巨石投入深潭。原工地的貴族監工們,包括杜元的一個遠房侄子,看著這個卑賤的奴隸竟然手持象征新任命的木製符信,一個個麵麵相覷,臉色鐵青,如同吞了蒼蠅般難看。卯卻對他們的目光視若無睹。他默默脫下那件破爛的外衣,露出古銅色、布滿傷疤和結實肌肉的上身,赤膊大步走入汗流浹背的勞工群中。他抓起一把剛剛拌好的濕泥,放在鼻尖嗅了嗅,又用手指仔細撚了撚,感受著土質的粘性和濕度;他用腳步精準地丈量著地基的深度和寬度,不時蹲下身子,用手指摳挖土層檢查夯實度。接著,他操著濃重的地方方言,聲音洪亮而沉穩,大聲指揮著奴隸和征發來的民夫調整夯土的層次和力度,指出之前夯層不均勻、夾有雜質的問題。他粗糙的手掌親自示範著如何將沉重的木杵舉得更高,落得更實,發出沉悶而富有節奏的“咚!咚!”聲。他的身影很快消失在忙碌的人群中,隻有那沉穩有力、帶著獨特韻律的號子聲,穿透了工地的喧囂,回蕩在洹水河畔:“嘿喲——!舉杵高——!嘿喲——!落得實——!嘿喲——!築堅城——!嘿喲——!保家園——!”
數日後,當傅說和武丁秘密派來的特使悄然抵達孟津巡視時,看到的是一段已經初具規模、在卯的指揮下重新夯築過的城牆基址。與之前鬆垮敷衍的部分截然不同,這段新牆基層次分明,夯土緊密如鐵,棱角分明,在烈日下泛著堅硬的土黃色光澤。卯古銅色的脊背上汗水淋漓,混合著泥土,在陽光下閃閃發亮,如同披著一層金色的鎧甲。周圍的奴隸和民夫看他的眼神,不再是麵對監工時的畏懼和麻木,而是帶著一種奇異的信服和隱隱的敬畏。
“惟其能。”傅說看著卯在人群中揮汗如雨、指揮若定的身影,低聲對身旁的特使說。特使默默點頭,將所見所聞,尤其是卯的技藝和勞工們態度的轉變,詳細記錄在隨身攜帶的簡牘上。
……
權力的集中,如同逐漸繃緊的強弓硬弩,弓弦吱嘎作響,積蓄著巨大的勢能。它亟需一場酣暢淋漓的勝利來釋放這股力量,證明這條艱難改革道路的正確性,並徹底堵住所有反對者的悠悠之口。而北境凶悍的鬼方,仿佛聽到了這無聲的召喚,適時地撞上了這張日益堅韌、蓄勢待發的弓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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鬼方首領自恃勇力冠絕草原,又通過秘密渠道探知商王朝新君初立,朝局因傅說改革而動蕩不安,貴族怨氣衝天,竟親率五千精銳騎兵,繞過重兵布防的孟津要塞,如同一股黑色的旋風,從防禦薄弱的山區隘口突入,直撲王畿富庶的腹地!前鋒遊騎一度逼近洹水南岸,殷都震恐!烽火再次衝天而起,映紅了北方的天空,告急的鼓聲晝夜不息!
朝堂之上,主戰與主和的爭吵再次爆發,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更為激烈。以杜元為首的部分貴族,力主遣使求和,認為新軍初練,戰力未成,府庫雖經整頓仍不充裕,不可浪戰,應以金銀玉帛、甚至割讓部分邊地換取和平。甘盤依舊沉默如山,老謀深算的目光在冕旒垂簾的武丁和沉靜如水的傅說之間逡巡,仿佛在權衡著最終的砝碼該投向哪一邊。
武丁端坐玉座,冕旒下的目光銳利如鷹隼,掃視著爭吵不休的群臣。他沒有理會那些或慷慨激昂或畏縮怯懦的言論,而是直接轉向如同定海神針般矗立的傅說:“右相,糧秣、軍械、兵員,可足備?可能戰?”
傅說上前一步,聲音沉穩有力,清晰地蓋過了殿內的嘈雜:“回王上,去歲以來,臣與司工、虞人、亞旅諸官,清查倉廩,汰換冗員,督造軍械,編練新軍,日夜不敢懈怠。今庫有粟支三月;新製戈矛五千柄、皮甲三千副、盾牌兩千麵已分發戍卒及新軍;戰車三百乘檢修完備;另,自西鄙歸順諸部中,精選善射之士三千,編為‘射旅’,由王師將領統轄,日夜操練,已訓百日,可堪一戰!孟津、朝歌等要隘,城防加固已畢,滾木礌石齊備。隻待王命!鬼方雖悍,然孤軍深入,無後援,無根基,我軍以逸待勞,據城而守,伺機反擊,勝算在我!”
他口中的“司工”、“虞人”、“亞旅”,已非昔日屍位素餐的貴族子弟,皆是數月來由他親自考核擢拔、在各自領域展現出卓越才能的新銳乾吏。他們或許出身不高,甚至有的曾是地位低下的工匠或小吏,卻務實能乾,精通業務,在傅說的支持下,硬是在舊勢力的重重阻撓下,將武備整頓一新。
武丁猛地一拍扶手,霍然起身,玄色王袍無風自動,一股凜然的殺氣彌漫開來:“好!鬼方欺我新立,猖狂至此!竟敢犯我王畿!此戰,孤當親征!以彰天威,以正國法!以血還血!”
“王上不可!”甘盤終於開口,聲音帶著深深的憂慮,這次他無法再沉默,“萬乘之尊,身係社稷安危,豈可輕蹈險地?千金之子,坐不垂堂!當遣大將統兵禦敵,王上坐鎮中樞,運籌帷幄即可!”
“塚宰勿憂!”武丁打斷他,聲音斬釘截鐵,帶著不容置疑的決絕,“先祖成湯、外丙,皆親冒矢石,身先士卒,方有赫赫武功,奠定我大商基業!今將士用命,軍資齊備,強敵犯境,辱我社稷!孤若龜縮宮中,何以服眾?何以激勵三軍?何以告慰列祖列宗在天之靈?!”他目光如電,掃過杜元等主和派,帶著凜冽的殺意,“再有言和、言退者,斬!立決!”
……
洹水北岸,殺聲震天,鼓角爭鳴。渾濁的河水被鮮血染紅,空氣中彌漫著濃重的血腥和汗臭味。商軍依仗著由卯加固過的城壘和寬闊的洹水河道,與來去如風、凶悍異常的鬼方騎兵展開殊死搏殺。箭矢如飛蝗般在空中交織,戰馬的嘶鳴與戰士的怒吼混雜在一起,震耳欲聾。
武丁一身玄甲,如同戰神臨世,親立戰車之上,手中那柄墨玉鉞在慘烈的戰場上閃耀著幽冷而神聖的光澤。他目光如炬,指揮若定,根據戰場態勢不斷調整部署。傅說雖未親臨戰陣,卻在後方坐鎮,如同最精密的樞紐,調撥糧草軍械,彈壓後方可能出現的騷動,確保補給線如同血脈般源源不斷地將物資輸送到前線。他提拔的那些新銳官吏,此刻展現出高效的執行力,將繁雜的後勤調度得井井有條。
新編練的“射旅”在戰鬥中大放異彩。他們紀律嚴明,聽從號令,在經驗豐富的軍官指揮下,分成數排輪番射擊。密集的箭雨如同死神的鐮刀,給試圖強行渡河或攀爬城壘的鬼方騎兵造成了巨大殺傷,衝鋒的勢頭一次次被遏製。那些由傅說擢拔的基層軍官,如新任的“亞旅”屬官,身先士卒,勇猛異常,極大地鼓舞了士氣。而由奴隸卯督造、加固過的孟津城防,更是成了鬼方騎兵難以逾越的天塹,堅實的夯土城牆讓他們的衝撞如同蚍蜉撼樹。
鏖戰半月,鬼方損兵折將,銳氣儘失,士氣低落。其首領在一次急躁的冒進中,試圖親自帶隊衝擊商軍一處看似薄弱的營壘,結果被埋伏在城頭的“射旅”神射手一箭射穿咽喉,當場斃命,墜落馬下!首領斃命,群龍無首,鬼方大軍頓時陷入一片混亂,指揮失靈,各自為戰。
武丁抓住這千載難逢的戰機,眼中精光爆射,手中玉鉞向前狠狠一揮:“擊鼓!全軍出擊!殺!”
震天的戰鼓聲如同九天驚雷!武丁親率最精銳的王室車兵和步兵方陣,如同出閘的猛虎,打開城門,渡過洹水,向陷入混亂的鬼方軍陣發起排山倒海般的反衝鋒!戰車隆隆,戈矛如林,商軍士氣大振,喊殺聲震耳欲聾,響徹雲霄!鬼方騎兵徹底崩潰,鬥誌全無,丟盔棄甲,四散奔逃。商軍乘勝追擊,斬首數千級,俘獲無算,繳獲的牛羊馬匹、輜重器械堆積如山,綿延數裡。一場迫在眉睫、足以顛覆王朝的危機,在武丁的勇決和傅說苦心經營的根基支撐下,化為一場酣暢淋漓、足以載入史冊的大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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捷報以八百裡加急的速度傳回殷都,舉城歡騰!壓抑已久的恐懼被狂喜取代。當武丁凱旋的車駕,載著繳獲的鬼方首領鑲嵌著寶石的金冠、染血的狼頭大纛和無數的戰利品,在精銳衛隊的簇擁下,緩緩駛入王都時,道路兩旁跪滿了黑壓壓的民眾。“武丁!武丁!”的狂熱呼喊聲如同海嘯,直衝雲霄,久久不息。那些曾經質疑、反對、甚至暗中詛咒的聲音,在這鐵與血鑄就的輝煌勝利麵前,徹底啞然,被淹沒在民眾的歡呼浪潮中。傅說的名字,也第一次被無數百姓在私下裡傳頌,帶著敬畏與好奇。
盛大的慶功大典在重新修繕、更顯巍峨莊嚴的王宮大殿舉行。殿內殿外,篝火熊熊,照亮了每一個角落。武丁高居玉座,冕旒流蘇下,年輕的臉龐意氣風發,神采飛揚,閃爍著勝利者的耀眼光芒。傅說立於階下首位,依舊是那身樸素的深衣,洗得有些發白,麵容沉靜,唯有眼底深處,映著殿中熊熊燃燒的篝火,跳動著幽深的光芒。
階下,陳列著此戰最重要的戰利品之一:數十名被俘的鬼方貴族和數百名精壯的鬼方戰士,如今都成了奴隸。他們被粗大的繩索捆綁,跪伏在地,如同待宰的羔羊,象征著武丁赫赫武功和王權的無上威嚴。
塚宰甘盤率領群臣,手捧象征最高禮敬的玉璋,向武丁行最隆重的大禮,聲音洪亮而恭謹:“王上親征,運籌帷幄,克定強虜,武功赫赫,遠邁先王!臣等恭賀王上,大商萬年!江山永固!”
武丁的目光緩緩掃過階下,在那些跪伏的俘虜身上停留片刻,帶著征服者的冷漠。最終,他的目光落在了傅說沉靜的臉上,那目光中充滿了信任、感激和一種並肩作戰後的深厚情誼。他緩緩抬手,示意群臣起身。
“此戰之功,非孤一人。”他的聲音洪亮,帶著勝利者的豪邁,響徹大殿的每一個角落,“賴右相傅說,整飭內政,革除積弊,富國強兵!賴將士用命,新銳奮勇!賴萬民同心,輸糧助餉!”他頓了頓,目光變得無比銳利,掃視著階下所有臣子,尤其是那些舊貴族,“自今日起,凡我大商之土,惟天聰明,惟聖時憲!惟臣欽若,惟民從乂!官,必惟其能!爵,必惟其賢!神權歸於王,兵鋒所指,四夷賓服!此乃國策,萬世不移!”
他指向階下俘虜,聲音冷酷而威嚴:“此戰所獲之奴,儘數沒入‘百工營’及王室直屬田莊!其貴族頭目,擇其可用者,留於殷都,嚴加看管,餘者發往四方戍邊,永世為奴!”
命令下達,立刻有如狼似虎的武士上前,粗暴地將那些俘虜拖拽下去。奴隸們麻木的臉上露出絕望的灰敗,貴族們則發出不甘而淒厲的哀嚎與咒罵,聲音在大殿中回蕩,很快消失在殿外的黑暗中。
武丁不再看他們,他的目光投向殿外遼闊的、繁星點點的夜空,仿佛看到了更加遙遠的未來。篝火的光芒映照著他年輕而堅毅的側臉,也映照著傅說那雙深邃沉靜、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眼眸。那柄象征著無上權力與征伐的墨玉鉞,靜靜地懸掛在王座之側,墨玉的幽光在跳躍的火光下流轉,仿佛蘊藏著無儘的威能與故事。
裂開的朽木已被強行劈開,新的骨架正在血與火、鐵與汗的淬煉中艱難鑄就。王權如日中天,光芒萬丈。但傅說知道,腳下的路,依舊漫長而崎嶇。舊貴族的根基盤根錯節,暗流從未停止湧動;改革的成果需要鞏固;四方的夷狄仍在窺伺;萬千生民的溫飽遠未解決……他微微垂下眼瞼,將所有的鋒芒、思慮與那份沉甸甸的責任,再次深深地藏入那深不見底的沉靜之中。前方的征途,才剛剛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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