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夏的溽暑在殷都的宮牆上凝成一片白蒙蒙的氤氳,銅製的風鐸在窒悶的空氣裡紋絲不動,連一絲最微弱的叮當聲也無。宗廟偏殿的石墀下,蒸騰起無形的火焰般的熱浪。武丁的玄色絲袍早已被汗浸透,緊貼著他遒勁的腰背,形成幾道深色的蜿蜒水跡,勾勒出岩石般的肌骨輪廓。可他依舊跪得筆直,如同祭壇本身的一部分,額頭深叩在冰涼的黑石地麵上。每一塊青黑色的巨磚都像是汲取了他額上的熱意與沉甸,傳遞回一股深淵般的寒意。
偌大的偏殿深處,隻有他一個人。殿外,守衛的武士如同青銅雕像,盔甲在蒸騰的熱氣下灼熱燙人。列祖列宗無數雙漠然的青銅眼睛在高高的神壇上俯視著他,空氣裡懸浮著陳年香燭和凝固牲血的微塵,還有一絲若有若無、令人作嘔的腥甜氣——那是今日清晨剛用三牲和奴隸血祭留下的印記,滲透磚石,經年累月。武丁的背脊緊繃著,肩胛骨在濕透的絲綢下如同振翅欲飛的猛禽翅根,每一寸肌肉都蘊含著巨大的張力,如同拉滿的強弓,弓弦繃緊到了極致,發出隻有他自己能聽見的無聲哀鳴。
鬼方雖破,那場大捷的亢奮如同澆入沙地的水,頃刻便被這深重的悶熱與壓力吸噬殆儘,留下的是更深沉、更粘稠的重量,沉甸甸地壓在他的五臟六腑之上。四方烽煙從未真正熄滅:西邊的羌方依仗山勢險峻,出沒如豺狼,不斷滋擾,搶奪糧秣人口,邊境的烽燧如同瘡疤點綴在西垂的山嶺間,燃燒著無聲的警告;北邊的土方騎兵像曠野上遊蕩的幽靈,忽聚忽散,飄忽不定,馬蹄踏碎了邊塞的牧草,卷走財物牛羊,留下焦土與驚恐;東夷諸部雖明麵上獻了些許劣質皮毛、粗糙玉石,可密探帶回的簡牘字字如鐵釘紮入他眼中——其部落間的牛角號已秘密吹響,武器在暗夜打磨,集結正悄然進行;西南的巴方,更是蠻荒凶悍,如同潛伏在密林深處的巨蟒,吞噬商旅,劫掠村鎮,已成心腹之患,其凶名令小兒止啼!
千頭萬緒。王權雖已收束於他一人之掌,可一股龐大的、粘滯的、如同泥沼深淵般的阻力,卻在這蒸籠般的沉悶裡無聲滋生,纏繞他的手足。前線的告急文書如同餓狼撕咬獵物的獠牙:“需精壯丁口三千,即刻補充左軍!”、“糧秣告罄,大軍難繼三日,速發萬斛粟米!”、“軍械毀損嚴重,青銅箭鏃無以為繼,請調撥工匠三百,銅料五百斤!”……那些沾著征塵和血汗的字句在黑暗中撞擊著他的顱骨,撞擊著沉重的黑暗,幾乎要掙裂他的頭顱。他需要一個支點,一個能將這無形窒息、將這桎梏王朝呼吸的無形鎖鏈炸得粉碎的爆點!
“王上。”一個聲音,清越、沉穩,如同熾熱鐵胚上驟然澆下的一股來自冰泉深處的凜冽溪流,發出“滋”的一聲淬火之音,刹那刺破了大殿凝固般的死寂。
武丁猛地抬頭。脊梁骨發出輕微的“哢”聲。殿門的光影切割出一個纖細卻堅韌的輪廓。來人未著繁複累贅的翟衣霞帔,隻一身乾淨利落的麻質玄色勁裝,腰束寬鞶皮帶,緊勒出纖細卻蘊著不可動搖力道的腰肢。烏黑的高髻未簪過多珠翠,一枚古樸簡約、仿佛帶著龍山餘韻的鳳鳥青玉笄斜斜綰住青絲。那張本該令月宮失輝的絕色容顏,此刻凝如萬年寒潭,不見半分媚態旖旎,唯有一雙深如不可測玄淵的眸子,映著神案上搖曳不安的燭火,跳動著能穿透一切迷障與表象的銳利寒芒。
婦好。
她款步走近,步履踏過冰涼的石地,裙裾不動微塵,恍若輕舟滑過水麵。直走到武丁側後方的臣位處,並未如常禮般伏身跪拜,隻是脊背筆直,微微一躬頷首,清亮的聲音清晰地鑿開一片窒悶,如同鐵錐釘入木石:“臣妾鬥膽,為王解此困局。”
武丁沒有立刻回答。宗廟幽深的光線透過高處的牖窗,分割著他與婦好之間的空間,也分割著森嚴的禮法與灼熱的欲望。他隻是深深地看著她。她的目光毫不閃避,迎接著他鷹隼般的審視。那目光裡沒有妃嬪的柔弱依附,沒有婦人求寵時的婉轉討憐,隻有一種如萬仞峰巔巉岩般的篤定與沉凝,一種與他胸腹之中那股在沉悶壓力下不甘蟄伏、渴望著摧枯拉朽般撕裂一切障礙的狠厲力量隱隱相和、同頻共振的氣息在無聲流轉、激蕩。武丁心頭那根繃緊幾乎發出裂帛聲的弦,在婦好沉靜如淵底寒冰的目光觸碰之下,極其微小卻又清晰地鬆弛了一瞬。
“哦?”他終於開口,喉間滾動著壓抑的暗火,聲音因長久沉默而帶著金石摩擦般的沙啞,卻驟然染上劈麵的銳氣,“王後……有何良策?”他特意加重了“王後”二字,如同投石問路,試探這尊稱下那道意誌的界限與韌度。
婦好的唇角,掠過一絲極淡薄的弧度。那不是笑容,更像是劍刃在出鞘前劃過皮革時冰冷的鋒線。她的手,指節修長卻帶著盤弓之力,極其自然地撫過腰間一枚不甚起眼、溫潤古拙的舊玉獸麵紋佩飾。“良策不敢當。但臣妾請命,”她頓了頓,每一個字都仿佛經過青銅範型的澆鑄,“代王巡狩,集邦國之兵,發往四方亟需之處!”她的聲音不高,卻字字千鈞,如同沉重的青銅編鎛狠狠砸在殿中石地之上,震得燭火猛晃,“西鄙之地,群山林莽,臣妾知捷徑水源;鬼方初定,亡命之徒如疥癬滋生,臣妾可順勢彈壓;巴方林壑,瘴癘深毒,其險要隘口,臣妾所遣斥候已探明路徑。”她略略抬起下頜,直視武丁深邃眼底翻騰的暗湧,“王上隻需一道王命,授臣妾虎符令信。臣妾願為王的鉞刃,所指之處,開疆辟土,披荊斬棘!”
本小章還未完,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後麵精彩內容!
巡狩?調兵?代王?!
每一個詞,都沉重得如同巨大的鼎尊砸在靜謐的宗廟深處,足以在死水般的朝堂掀起滔天巨浪,粉碎無形的堤壩!這豈止是乾政?這分明是以王後之尊,悍然握住那柄象征無上王權、生殺予奪的青銅鉞!
“王後可知,”武丁的聲音陡然低沉下去,仿佛萬仞山巒迫近時帶來的無形威壓,殿中的空氣似乎因他目光的粘稠而變得更加滯澀沉重,香燭的微塵也停止了浮動,“此舉,乾係社稷命脈之重?朝堂物議,宗族規條,天下萬民之視聽……又將如何?”
武丁的話是巨石,投向她必遭反噬的命運深淵。
婦好的神情,卻像被磐石護持的冰湖。“王上,”她的視線掠過武丁肩頭的鎧甲紋飾,筆直地投向幽暗神壇最深處——那裡層層疊疊排列著青銅鑄造的祖器,威嚴厚重,象征商王代天牧狩的神權,在昏暗的光線下閃爍著千年不滅的權力幽光,“社稷之重,豈在蜚語?權柄之鋒利,豈在金匱深藏?”她的聲音陡然拔高,凝聚起穿雲裂石的金銳之氣,雙眸深處寒星爆射,目光如冰冷刀鋒悍然劈開武丁的視線,“若王上這柄鎮國定疆的鉞刃,隻因成法束縛而遲滯鏽鈍,”她略略前傾,語氣驟然沉冷如冰,“那社稷傾頹崩壞之日,便是你武丁與我婦好,一同以血為祭、身殉玄鳥之時!臣妾雖身為女子,願以此身血肉開鋒,試此凶險絕殺之路,為王者——裂開那道窒息的枷鎖!”
“裂開那道枷鎖!”武丁的心如同被巨錘撞擊!沉悶的回響在胸腔裡震動,他眼前仿佛炸開一道劈山的寒光!那正是宰輔傅說手持象征開疆拓土之權的玉鉞,在眾人絕望的目光中,對著被山洪封死、阻斷國運的盤龍澗壁,發出的驚天一劈!開山鉞裂開的巨壑,救活了他的王朝!
一股滾燙的氣流自他丹田最深處奔騰咆哮而出,瞬間衝破了喉嚨裡因悶熱與深重壓力形成的滯澀囚籠!那長久積聚在胸中、如同岩漿般滾燙灼痛卻找不到出口的龐大壓力,被婦好這石破天驚的宣言,被那把名為“裂鎖”的銳意,生生撕裂出一個噴發的豁口!
“好!”武丁暴喝一聲,如同炸雷劈開沉滯的燠熱,高大的身影驟然挺立,如神人拔地而起,幾乎觸及神壇下低垂的紫紅重錦帷幔,“取虎符來!以血為盟,金匱為證!”
“喏!”殿角武士身影如電消失。
武丁猛地轉向婦好,目光灼灼如同熔爐烈火投入寒潭碧水,“孤今日授你雙權!以虎符調天下兵戈!以宗廟鉞斧為威!”他指著神壇上一柄巨大的玄鳥青銅鉞,“予你此鉞!它劈山裂壑的力量有多大,反噬的鋒芒就有多厲!莫要辜負孤的信任!”
婦好不再躬身。她直麵那逼人的、仿佛能將她洞穿的帝王目光,深深一揖,沉靜的眸子深處,第一次轟然騰起與這王者意誌同源同向的、滾燙灼烈的狂瀾戰火:“臣妾,定以血酬報此命!請鑄此鉞為證!”
虎符金紅如熾日,在武士掌心靜靜閃耀。神壇高處的玄鳥古鉞,重逾百鈞,亦被莊嚴捧下。婦好伸出手,冰涼的青銅虎符與沉甸如山的鉞斧,穩穩交接於雙手,其重如山,其寒如冰。
爐火在鑄造司最深最熱的地下咆哮。神壇玄鳥鉞立於範中,熔煉自四方貢品與祭祀銅器的純銅如同滾沸的金血,灼人的氣浪扭曲了空氣,映紅匠師溝壑縱橫、汗如雨下的臉。青銅熔液傾瀉而下,仿佛來自天神的熔金河流注入大地。巨大的木楔砸向泥範,悶響如遠古巨人擂動戰鼓。火花如星辰爆裂四濺,在幽暗中點亮短暫的輝煌,濃烈的金屬氣和焦糊味撲鼻而來。
熾熱的青銅在黑暗中凝結,如血在冷卻。範裂開了。
剝離泥殼,水流激蕩,露出那鉞的崢嶸麵貌。尺寸遠超原物,更寬,更厚。斧柄粗壯如龍脊,象征神權的玄鳥振翅紋路下,赫然多了一道全新的核心印記——一道從鉞背猙獰處凶猛劈下、撕裂玄鳥羽翼邊緣、直抵鉞刃的深刻紋路,猙獰、霸道,如同宣告新生規則誕生的閃電!在宗廟的幽光下,那裂痕仿佛一道凝固的血槽。
婦好接過這柄尚帶著爐溫的戰器。指腹撫過裂痕與鋒刃的交彙之處,如同撫過未愈的傷口與即將噬血的獠牙。她單膝跪地,托鉞上肩:“裂鉞即成,此身即為王前驅,披荊斬棘,定報此命!”
武丁站在高台之上,沉默如碑,隻有目光灼烈如熔爐深處的最後火焰,注視著那柄全新的凶兵。
灼熱的陽光如煉金熔液傾瀉在孟津渡口外開闊的演兵場上。這曾經用作建造王陵時奴隸搬運巨石的曠地,此刻被洶湧的兵潮所填充,化為一口沸騰的巨大熔爐。空氣粘稠而滾燙,蒸騰著汗水的濃重鹹腥和馬匹糞便的濃烈燥氣,被無數奔跑、踐踏的腳步揚起漫天黃塵。士兵膚色各異:西鄙山地歸順的射手,麵孔如嶙峋山石般黧黑,握緊簡陋的木石長弓,警惕審視著那群來自洹北災區的平民。洹北人麵有菜色,被饑餓深刻雕琢的臉上帶著麻木與驚惶,手中緊攥著裹了塊青銅薄片就稱為“矛”的可憐木杆。衣衫襤褸幾乎無法蔽體的奴隸,在監工狠戾的皮鞭炸響下,赤裸著暴曬如乾涸土地的脊背,拖曳著腳鏈,奮力將滾動的巨石捆紮上吱呀作響的牛車。
本小章還未完,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後麵精彩內容!
喧囂如沸鼎。抱怨、呼喊、皮鞭抽打聲、軍官的叱罵、傷者的呻吟攪合成一片喧囂的海。
“站直了!西鄙的軟骨頭們!你們手裡攥的不是他娘的家門燒火棍!羌人的盾牌和眼窩才是你們的靶子!腳給我釘進黃土地裡!”一個粗豪、帶著濃重鬼方口音的吼聲如驚雷驟劈。
人群目光如被磁石吸引,投向場地中央臨時壘起的黃土高台。沒有象征遮護的華蓋。玄色的麻質勁裝在烈日熔爐下泛著內斂而沉厚的光澤。她手中的兵器,震住了全場——那並非鑲嵌金玉的象征權柄的節鉞,亦非貴婦玩賞的玲瓏玉器,而是一柄厚重如開山、色澤青黑啞光、氣息古拙如從曆史深淵中撈出、遍布著歲月磨礪瘢痕的青銅大鉞!鉞麵上,那獰厲的饕餮雙目似乎在灼日下燃燒翻滾,凶厲地瞪視著整個混亂的熔爐!
王鉞!
她的左手,高高擎起象征調兵權柄的青銅猛虎符。陽光下,那猛虎似乎隨時要化為一道金光撲出噬人!她清越的聲音經由高台下十餘位銅鐘般立定的傳令兵接力呼喊,每一個字都如鐵錘砸進熔岩,精準穿透鼎沸人潮:
“眾——軍——聽——令!”
狂亂的躁動聲被無形的巨手驟然扼住咽喉。千千萬萬道目光,帶著驚疑、茫然、不屑、困獸猶鬥的暴戾、一絲深埋血脈對凶悍力量的原始敬畏……被那烈日下鉞鋒閃爍的熾白光芒狠狠灼燙,死死彙聚在黃土高台上那個穩如磐石的身影之上。
“你們的故土!”婦好的聲音如鐵砂磨礪礪石,陡然炸起凜冽鋒銳的金音,直刺萬人最深的血脈,“是洹水兩岸哺育你們的糧田!是西鄙莽莽群山裡藏著你祖輩亡靈的獵場!是南疆大河滋養你們子孫骨血的河穀!那是你們的根!你們魂靈歸處!”
她手中重鉞猛地揮向北麵山影,刃口反射的烈陽刺入眾人眼瞳,引發一片倒吸冷氣聲。“可如今!羌人的馬蹄踏平了你家的粟倉!土方的豺狼叼走了你女兒的骨肉!巴方叢林的毒蛇,爬上了你祖宗染血的祭台!它們要奪走這一切!你們妻兒在哭嚎!祖先英靈在怒吼!這大地顫抖著,就要被鮮血染透!”
她霜刃般的目光掃過:洹北饑民眼中死寂的絕望;西鄙射手握得指節慘白的勁弓;奴隸們麻木麵孔下未被完全磨滅的恨光。
“現在!看著你們手中的刀!握著它們,是選擇把頭埋進黃沙裡,等著屠刀架在自己脖子上?像祭壇的牛羊引頸就戮?!還是——”婦好的聲音猛然提到裂帛般的高度,握緊鉞柄的指節因為用力顯出森白,整個身體蓄滿拉至極限的強弓般的力量,“鼓起你們的怒火,握緊你們的長矛!拉滿你們的硬弓!踏著我的腳印!”她一聲雷霆般的暴喝,將那柄猙獰裂痕的青銅大鉞猛地舉過頭頂,饕餮紋在刺目的陽光中咆哮欲出,“用仇敵之血!染紅黃河祭奠屈魂!用我們的屍骨!築一條後人不必為奴的出路!王在上!祖先在天!隨我破陣!此戰——必勝!”
“必勝!必勝!必勝——!”
巨大的聲浪陡然自人潮核心炸開!如同積蓄萬年的熔岩衝破地殼!無論西鄙獵人眼中的血仇,洹北災民眼底燃燒的生存烈焰,還是奴隸混濁瞳孔深處被那句“不必為奴”點亮的狂野火種,瞬間都被一股衝垮堤壩的原始血性與狂暴求生欲淹沒、點燃、同化!巨吼的狂瀾衝散熾熱的空氣,在曠野上空隆隆回響,幾欲撕裂鉛色天幕!
高台中心,婦人靜立如淵。汗水浸透鬢角的發絲,沾在頸側,手中的巨鉞和那虎符的熾白輝光融為一體。視線越過沸騰的人海,落在一個位置——奴隸工師卯,昔日的鑄爐奴,如今已被傅說拔擢為右軍裨將。他那雙鑄爐錘煉出的、依舊粗糙黝黑如樹根的手,死死攥緊腰間的製式銅戈,喉嚨劇烈滾動,發出野獸般的低吼。那不僅是忠誠,更是麵對一道驟然撕裂命運深淵而透下的血色光柱時,迸發的純粹而絕望的衝鋒號令!
“很好!”婦好清冷如冰流穿行岩漿的聲音,瞬間切割過依舊在回蕩的狂熱餘響。高舉的手臂沉穩如架起強弩,沉重裂鉞緩緩落下,鋒刃精準地指向煙瘴彌漫的西南遠空——巴方林莽盤踞之地!
轟!
一股無形的、凝聚如鋼的凶戾氣息驟然自她周身彌漫,如同冰山沉入沸海,瞬間將整個喧囂的演兵場拖入絕對零度般的肅殺!士兵的呼喊戛然而止,無數張臉上的狂熱瞬間凍結為一種被無形之刀架在頸上的凜然。熾熱的陽光依舊傾瀉,但場中空氣已然凝固,隻有塵埃在光線中死寂懸浮。所有人都感到皮膚上掠過針砭般的寒意,仿佛有看不見的刀鋒抵住了他們的咽喉、心口、眉梢!那絕非錯覺,而是身經百戰者釋放出的實質殺氣,是即將踏入血肉屠宰場前的、令人窒息的預告。
西南的天空沉甸甸地覆蓋著厚重的鉛灰色雲層,仿佛天空本身也被這連綿的陰雨浸得腫脹欲破。濕冷的雨絲密不透風地織成一張巨大的網,籠罩著莽莽蒼蒼的巴方山脈。濃得化不開、帶毒的瘴氣在濕熱交蒸的林莽深穀間翻滾流淌,腐爛的樹葉氣息混合著苔蘚黴菌的刺鼻腥味,無孔不入地鑽進鼻孔、滲入皮甲。
本小章還未完,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後麵精彩內容!
巨大的原生古木軀乾盤虯如群蟒糾纏,覆蓋著數尺厚的青苔與寄生藤蔓,將本就稀少的天光徹底阻絕,留下昏暗如幽冥鬼蜮的深淵。鳥獸已絕跡,隻剩下雨點持續敲打闊葉與冰冷皮甲的悶響,單調得足以讓人精神發瘋。
臨時搭建在巨大枯樹洞口的了望棚,狹小簡陋。婦人褪去了沾滿泥濘草汁的厚重行軍外袍,僅著一身貼身便利的玄黑色硬皮甲胄,肩胛正中,烙著一隻線條淩厲簡練的玄鳥暗紋。雨水順著棚頂朽木的縫隙不斷滲出,在她腳邊彙成一小灘渾濁的泥水。其側,侍立著壯碩如鐵塔、戰甲覆蓋每一寸肌肉如同生鐵雕塑的猛將沚。他黝黑的臉上密布著戰鬥劃痕和新粘的黃泥,銅鈴般的眼睛幾乎要迸出火星,粗糙帶繭的食指重重戳向鋪在滲水木幾上、邊角已被濕氣浸成暗色的獸皮地圖一角。
“王後!這爛泥坑簡直是他娘的沼澤墳場!”沚的咆哮在這死寂雨林裡尤其突兀,帶著北方平原戰士特有的憤怒和幾乎壓製不住的焦灼,“那些赤足長毛的巴人比泥鰍還滑溜!他們仗著林密溝深,熟悉得像耗子鑽窩!射幾支帶毒的骨箭,殺了我們幾個前探的勇士就鑽沒影了!抓不著!堵不住!”他粗大的拇指關節因用力按壓地圖而發白,又指向另一處朱砂標記,“侯告將軍帶著主力在河口列陣,堵得像鐵桶!那些巴蠻子就像撞上石頭的瘋狗,撞得頭破血流也衝不過去!可再這樣耗下去……”他聲音壓低,帶著濃重的憂懼,“弟兄們的腸胃裡早就爬滿蛆蟲了!糧秣,眼看見了底!水都帶著泥腥和腐臭!再耗幾天,嘩營暴亂,隻在眼前!您看這——”他手指猛地落在獸皮地圖一個醒目的紅圈上,“蛇盤穀!葫蘆似的肚子,進出就是那條細溜溜的石縫!依末將愚見,那幫土耗子最後肯定要從這裡鑽出去!末將願親率本部銳士,堵住這細脖子,將他們封死在這口棺材裡!甕中捉鱉!”
婦好的目光並未停留在沚急切點示的“蛇頸”位置。她的指尖因長時間在濕冷地圖上摩挲、按壓複雜的等高線和幽微路徑而被磨得發紅破皮。然而她的視線卻如同深水淬煉的劍鋒,冰冷、穩定、銳利無比。穿透了簡陋棚頂外的迷蒙雨霧,穿透了地圖上粗獷的炭筆勾勒,死死釘在一處被濃重墨圈重重勾勒、符號更為陰森的天險之地——“斷龍脊”。
在地圖上,兩條粗重、如被巨斧劈裂的墨線猙獰對峙,形成一道狹窄逼仄得令人窒息的深裂穀道。而代表出口的地勢並未豁然開朗,而是急劇向下傾斜,線條化為一片代表陡峭下坡、其間綴滿混亂黑點的險惡區域——那是一片布滿嶙峋巨岩、斷樹根係的天然陡坡陷阱。坡底儘頭,一條深藍色粗線猛然彎曲,形成了一個巨大無比的河灣標記,湍急的漩渦狀水紋符號觸目驚心,代表那是一條吞噬生命的死亡之河!
“不。”婦好終於開口,聲音不高,卻被棚外單調如咒語的沙沙雨聲襯得異常清晰,字字如冰錐落下。
沚布滿血絲的銅鈴大眼猛地收縮,充滿了難以置信的愕然:“出口?!王後!野鼠還沒落進夾子呢!堵在蛇腹之中,居高臨下,亂箭火矢之下,哪怕困獸猶鬥,也能把它們剁成肉泥!為何要放到出口外麵?!”
婦好緩緩抬起眼,視線如同穿過棚頂縫隙的雨絲,投向遠處被濃重瘴氣模糊、如同蟄伏巨獸陰影的蒼莽群山。那緊抿的唇角驟然向上勾起一絲冷酷到極致的弧度,如同獵豹嗅到垂死掙紮獵物最後的氣息:“蛇的性命,埋在它的蛇洞。把它們趕進蛇盤穀,圍困於絕境?”她鼻腔裡發出一聲極輕的冷哼,“籠中餓虎反撲起來,必定咬傷猛士。屠虎之價,遠超其皮骨之利,不值。”她的聲音陡然沉下去,每一個字都仿佛在數算獵物掙紮跳躍的軌跡,“沚將軍,帶上你手下最悍不畏死的兩旅死士,給我像影子一樣潛行,天黑前必須占據斷龍脊出口外側那片巨石林立的崖頂高地!”她的指尖如刀鋒般瞬間壓在地圖上那片標識為嶙峋亂石的出口上方,“砍伐林中最堅硬的千年鐵木!搜集如房屋大小的山岩!藏身崖頂,隱匿所有氣息!等待!”她的眸光猛地攫住沚愕然的瞳孔深處,“我需要你像一塊突然砸向蛇頭百彙穴的玄鐵印!就在它們自以為鑽出蛇腹、重回生天,一頭撞見那堵要命的懸崖和下方吃人的河淵!就在它們驚慌失措、自亂陣腳、心神最鬆懈的那一瞬間——”婦好的手掌猛然從高處揮下,在地圖斷龍脊出口的標記上方,如同鍘刀般淩厲地虛空一斬,一股勁風帶著森然殺氣席卷而出,“給我——狠狠地!砸!下!去!讓他們粉身碎骨!”
這一劈,無形,卻帶著千軍萬馬踐踏大地的萬鈞之力,仿佛將眼前所有的阻礙、所有的雨幕都從中生生劈裂!無形的鋒芒刮過沚的臉頰!
沚猛地一滯,仿佛被一股電流貫穿顱頂!瞬間明悟了這置於死地而後再補致命一擊的絕毒算計!當巴軍殘存之力拚死擠過斷龍脊的死亡窄穀,自以為逃出生天,眼前卻被更為絕望的陡峭懸崖和浪花如同鬼爪的絕淵當頭棒喝,軍心瞬間土崩瓦解、爭相奪路的刹那,崖頂天降的滾木礌石,將是精確收割一切生命的地獄之門!那不再是戰鬥,是效率驚人的、碾壓式的屠殺!一股源自血脈深處、屬於猛獸的嗜血狂熱瞬間點燃了沚的瞳孔!“末將明白!末將——領命!”聲音因狂湧的熱血而微微顫抖,如同猛虎長嘯山林!
本小章還未完,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後麵精彩內容!
婦好的目光轉向一直如同石像般侍立在陰影中、負責繪製輿圖掌控地理的校尉身上:“密函!急遞武丁王!”她的聲音斬釘截鐵,沒有絲毫波瀾,“我軍主力已扼斷巴軍退路,將其驅趕圍困於蛇盤穀死亡口袋之中!請王上親率東路生力軍,五日之後,黎明未至之寅時,不惜代價猛攻蛇盤穀正東缺口!此缺口乃巴軍唯一的幻想氣孔!當其傾巢從缺口潰敗逃命之際——”她眼中幽深的冰寒倏地亮起一道噬血的厲芒,“便是關門!碎狗脊之時!”
“喏!”校尉凜然抱拳,身影如同鬼魅般迅疾閃入濃密的雨幕,轉瞬消失於遮天蔽日的巨樹間。
數日。如同血在凝固前漫長的等待。雨勢稍緩,但尚未完全停歇,天空仍是那種病態的灰黃色。
如同一個被無形巨手封死的巨大石甕深處,蛇盤穀腹地的搏殺嘶吼被無數陡峭猙獰的山壁反複擠壓、撞擊、反彈回來,轟隆作響,如同地獄深處無數惡鬼在齊聲咆哮!峽穀中狹窄的空間徹底淪為血肉磨盤,腥風血雨在彌漫。
武丁身披閃爍冷光的明光重鎧,如同一尊黃金與青銅澆鑄的戰神,立於堅固的戰車之上。他親率大商最為精銳的戈戟重甲戰車部隊,如同一股決定命運、無可阻擋的毀滅鐵流,以排山倒海之勢猛烈撞擊著巴方殘部依托最後密林構築的垂死防線!青銅鑄造的戈矛在晦暗的光線下折射死亡的寒光,密如林海,撞擊的鏗鏘巨響震得峽穀嗡鳴不止。巨大的車輪碾壓過泥濘的草叢,沉重得讓大地顫抖。戰馬的嘶鳴淒厲破空,混合著垂死士兵非人的慘叫,共同奏響一曲亡者的悲歌絕響。
巴人的抵抗意誌早已被恐懼蛀空,在這碾壓式的衝擊浪潮中土崩瓦解。他們的陣線被車兵洪流無情撕裂、踏碎、拋入爛泥。被驅趕的巴軍士兵如同被洪水驅散的蟻群,隻剩下趨生避死的本能,瘋狂地朝著一個唯一的、通向未知的方向推擠、奔逃——那正是通往他們幻想中“生路”的斷龍脊入口!
狹窄如同咽喉的穀道,瞬間化作了真實地獄的入口。爭先恐後、拚命湧入的敗兵相互瘋狂地踐踏、推擠、撕咬。後麵的人為了活命不顧一切地往前湧,將前麵的同伴推向刀刃般的岩壁,踩入汙穢腥臭的泥漿。慘嚎哭喊聲徹底淹沒了戰鼓和號角,彙成一條絕望流淌的血肉之河。
當最後一縷光線即將消失於山巔,殘存的巴軍精銳終於如同瀕死反噬的一群毒蛇,嘶吼著、帶著滿身的血汙泥濘、斷裂的兵器和瘋狂的絕望,狠狠衝出斷龍脊那道如同冥府之門的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