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於蔡叔姬度——”士師的話語繼續穿透場中的躁動,“雖協從叛亂,然其禍亂尚輕,又曾有言自辯勤王……”士師目光轉向旁邊麵如死灰、幾乎癱軟的蔡叔,“念在親親之情,免死。削其爵位封地,流放荒蠻,永世不得複返宗周!”
最後幾個字落下,蔡叔肥胖的身體驟然一軟,如無骨般癱倒在泥地上,口中無意識地發出斷續的哀鳴。管叔的狂吼被淹沒在驟然加速的鼓點聲中!鼓聲轟隆,如同巨錘擂打大地。兩名彪悍的甲士按住瘋狂掙紮的管叔,另一名甲士將一隻沉重的青銅殳猛力擊下。管叔的聲音戛然而止,身體軟倒下去。
沉重的青銅殳沾染著黏膩的暗色,高高舉起,又狠狠揮落!兩顆染血的頭顱,被懸掛於長杆之上,曝於城樓,以饗烈日,亦震懾著下方每一顆飽受驚怖而茫然的心。濃鬱的血腥氣驟然彌漫開來,伴隨著台下殷民中不可抑製的低聲驚呼和壓抑的抽泣。
周公自始至終站在高台最前端,如同鑄在泥土中的鐵像。背後是鮮血噴濺與骨斷筋折的殘酷處決,而他麵對著的是密密麻麻、剛剛經曆浩劫、眼神中交織著恐懼、茫然、一絲複仇的快意以及對未來更深絕望的萬千目光。他的目光掃過下方,越過前方寒光閃閃的戈矛陣列,落在後麵那些衣衫襤褸、滿麵風霜的殷民身上。他們木然的眼神深處湧動著不安的暗流,那是剛剛經曆了又一次鼎革之變的驚惶,是被戰爭碾碎了家園的痛楚,更是血脈傳承被斬斷的無望。一股無形的、沉甸甸的壓力伴隨著彌漫的血腥氣,沉沉壓在姬旦肩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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烈陽曝曬著城樓上的乾血和扭曲的頭顱,也曝曬著焦土與廢墟。祭壇新土的氣息尚未散去,便已再次被血腥浸透。
宋城簡陋的城牆沐浴在昏黃的晨曦之中,新夯實的土牆還散發著濕潤的泥土氣息。初春的風依舊清冷,將幾麵新掛出的青色旌旗吹得獵獵作響。城垣之外,早已被蜂擁而至的殷地百姓圍得水泄不通。人頭攢動,如同蟻群附於巨大堤岸之上。無數目光聚焦於城門口新搭建的高台,那上麵懸掛著幾卷巨大的玄色帛書,上書中興以來從未被使用過的古商文字“承祀之典”,如同一張無形的巨網,攫住了所有人的心神。
衛康叔姬封身披玄甲,肩著猩紅披風,立於高台最前端。他年輕的麵龐尚帶風霜痕跡,目光卻銳利如鷹隼,掃視著下方黑壓壓的人群,試圖從每一張表情各異的麵孔中,捕捉深埋其下的驚濤駭浪與絕望情緒。身旁幾名屬吏則負責大聲地、一遍遍複述著安撫的文書:“……天子寬仁!特擇微子啟歸宋續商祀!恩澤蒼生!殷民歸籍,田產複耕!……”
宏亮的聲音在空曠的風中反複激蕩,然而回應者寥寥。無數殷地百姓隻是仰著臉,無聲地看著那陌生的宋國旗幟在晨風中卷動。眼神大多是漠然的,如同望著一片飄過的浮雲;間或有幾絲壓抑的暗火掠過;老者則攥著乾癟的布囊,目光渾濁地瞥向塵土深處,似在找尋什麼早已失落之物。空氣中流淌著一種令人窒息的凝滯——那是被血洗過、被反複遺忘碾壓過後的無聲音與無聲淚。
高台下方人群邊緣,一位衣衫幾乎朽化成破絮的老嫗,乾癟的嘴唇不停地翕動著,似在無聲地祈禱什麼。她身邊跟著一個瘦得隻剩骨架的小男孩,正抬起懵懂的大眼睛望向高台,怯生生地伸出手指想觸碰老嫗布滿粗繭的手掌。
車聲由遠及近。一輛素樸的軺車在甲士嚴密護衛下駛入人群自動分開的通道。車簾掀開,一個身著樸素的深衣、發髻僅以一枚青玉環束起的中年男子在兩名侍從攙扶下緩步下車。
他麵容清臒,眉宇間蘊藉著一股溫和卻堅韌的力量,這便是微子啟。在兩位侍從護持下,微子啟並未徑直走上高台接受萬眾矚目之禮,反而徑直邁開腳步,徑直向人群最外緣那位風燭殘年的老嫗處走去。
他俯身靠近老嫗。聲音不高,卻異常清晰地穿透了周圍凝固的空氣:“老媽媽?”
老嫗混濁的目光遲滯地轉動片刻,緩緩聚焦在眼前這張溫和而帶有莫名熟悉感的臉上。她乾裂的嘴唇抖了抖。
微子啟的聲音如同初春融化的雪水:“老媽媽,今日在此,是為迎商之舊民歸宋續祀。天子仁厚,周公苦心,恩準我微子在此立命…為商之後繼留香火血食。”他的目光移向老嫗身邊的小男孩,眼中閃過更深的悲憫與堅決:“…承天之命,續商之祀。此後宋土之上,皆是鄉親故人。但凡殷民,皆是我微子血肉相連之手足親人。”他伸出手掌,沒有去握老嫗枯瘦的手,也沒有觸碰那孩子怯生生的指尖,而是輕輕撫平小男孩身上那件破爛不堪的衣衫褶皺處翻出的一塊毛糙布邊,動作自然得如同對待自家兒郎。而後他直起身,望向眼前無邊無際湧動的黑壓壓人群,聲音陡然提高,含著一種足以撼動人心的金石之音:“我微子啟在此立誓!此生此身,唯願承先祖先王之遺德,撫民如子!凡入宋者,皆得安生!有違此誓——”
話音未落,微子啟竟猛地抽出腰間短匕!
寒光在陰霾的天空下驟然一閃!利刃毫不遲疑地劃過自己左臂內側!鮮血瞬間湧出,順著手臂蜿蜒流下,滴落在腳下這片飽經戰火與屈辱的土地上。
“血——!”
驚呼聲如潮水般自人群中爆發開來!那滾熱的殷紅刺痛了無數雙麻木的眼睛。
“天神鑒之!若有半分虛假,叫我子啟——”他用流淌著鮮紅血液的手臂指向昏沉天空,“身首異處!血脈斷絕!”
“家主!不可!”侍從驚懼著撲上欲攔阻。微子啟卻猛地推開他們,任由鮮血從劃破肌膚處汩汩流淌。他挺立著,目光如炬,掃過下方一張張驚駭萬分的臉:“我商湯苗裔!豈是甘心忍辱偷生之輩!然——活著!活著將血脈延續下去!方為大孝於祖宗!才是真勇!才能對得起今日我們腳下浸透了無數先輩膏血的這片土地!”他聲音幾近嘶啞,在風中傳揚開來。遠處人群之中,有老者深深埋首,發出難以抑製的泣聲;有婦人猛地抬頭,緊握孩子的手發出低泣;先前幾位麻木的漢子,眼眶發紅,喉結劇烈抖動。
衛康叔在台上一言不發,那雙年輕卻已然沾染風霜的眼睛定定地望著鮮血淋漓立誓的微子啟,眸底深處掠過一絲極其複雜的微光——是敬重、是悸動,抑或是某種不可言說的沉重?
微子啟的誓言在風中回蕩得擲地有聲,鮮血順著手臂緩緩流淌,在赭黃色的土地上滴落開一朵朵深色的花。下方人群凝滯如磐石的沉默終於被徹底打破,先前的麻木被一種混雜了驚懼、悸動乃至莫名希望的激烈情緒所取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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衛康叔姬封深吸一口氣,穩步踏上高台最前。年輕的將領麵色肅穆,迎著萬千目光,展開手中一枚簇新光亮的銅虎符,揚聲道:“天子詔,周公諭!”
洪亮的聲音壓過場下的低語喧嘩:“殷民離散!禍起於無序!今敕——”他的目光銳利掃過下方,“凡流落此境及周邊郡縣無主之殷人,皆遷衛地!以我康叔封為衛君!統束軍民,授田安邑!”
他環視人群:“授田宅於衛地,田宅有定數,民有定籍!令出法隨!安其耕織!若有豪強掠取小民田舍財物者,抑或蓄奴而不放歸者——”衛康叔的聲調驟然拔高,帶著軍令如山般的殺氣,“一經查實,無論何人,皆以重典論處,斷不姑息!”
台下人群驟然響起一陣騷動。更多的目光亮了起來,不再僅僅是麻木絕望,開始有了一些切實可見的光影在其中閃爍浮動。
塵埃尚未落定,遠方馬蹄如密鼓般驟然踏碎朝歌城外的寂靜。斥候衣衫儘被汗水濕透,翻身滾落馬鞍,幾乎踉蹌著撲到周公麵前,聲音因劇烈喘息而斷續:“報、報周公!晉地使者!八百裡加急!唐叔虞急件!”
一封被汗水浸透又被風吹乾,邊緣已微微起毛的帛書被遞到周公手中。他屏息展開,目光快速掃過上麵遒勁的字跡——並非軍情戰報。帛書內容簡短,語氣卻充滿了按捺不住的驚奇與激動:“叔虞於晉野耕作,見嘉禾異穗,一本雙枝,實屬罕見!不敢私藏,急獻天子!”字裡行間仿佛能看見唐叔虞那張年輕而意氣風發的麵龐,正因發現上天垂祥而激動得微微發紅。
周公握著帛書的手指,幾不可察地顫抖了一下。這細微的顫抖迅速傳遞到心頭,幾乎被數月征伐和處斷的沉重鎧甲完全遮蔽的心湖深處,終於被投入一顆小小的石子,激起一陣溫暖微小的漣漪。曆經數月戰火煎熬、被血腥陰雲籠罩的眉頭,此刻竟因一縷晨曦的征兆而輕輕舒展。他猛地抬頭,聲音帶著前所未有的溫度與力度,下令疾速傳往鎬京王庭!
深秋的寒意悄然籠罩了東土洛邑營建之地。風呼嘯著掠過初具雛形的宮室台基,卷起塵土撲麵襲來。工地間穿梭的民夫們裹緊了身上單薄的衣物,但乾活的號子聲卻比以往更加洪亮了幾分。高台之上,天子旌旗獵獵招展,玄端的年輕天子姬誦立於其上,清瘦的身體裹在寬大的袍服中,更顯得形隻影單。他目光遠眺著西方蜿蜒而來的官道煙塵,手指無意識地撚著腰間垂下的絲絛,眼神中既有對闊彆已遠之叔父的隱約期待,亦沉浮著一絲難以驅散的深重陰霾。
煙塵漸近,車輪轆轆聲與馬蹄踏地聲終於清晰可聞。一隊精悍的騎士擁簇著一乘玄色軺車疾馳而來。轅門開處,眾臣的目光,瞬間如歸巢的群鳥般聚焦於輦上。周公姬旦掀簾下車。他依舊穿著征塵未洗的染血戎甲,外罩象征攝政威儀的朝服,步履沉穩如山,登階而上。
“臣姬旦——”洪亮的聲音穿透獵獵風聲,“奉王命東征,幸賴祖宗庇佑,將士用命!今克複東土,誅逆平叛!獻俘於天子階下!”聲音鏗鏘,在廣袤營地上空回蕩。甲士們挺槍如林,高擎起血淋淋的叛首與繳獲的旗幟,在旌旗前劃過冰冷的光弧。
成王的目光在血汙猙獰的頭顱上稍一停留,稚嫩的麵容微微發白,隨即被一種刻意展現的威儀覆蓋。他踏前半步,努力挺直胸膛,將雙手伸向麵前風塵仆仆、甲胄上仍帶著血痕的叔父。
兩雙手尚未相接,後方便響起一陣急促卻飽含喜悅的腳步聲。
一名侍禦官趨步上前,手中極其鄭重地捧著一個青玉雕琢的器皿,其上遮蓋著明黃的錦帛。他停在成王身後半步,氣息微喘卻清晰無比地奏道:“啟稟陛下!晉地唐叔虞千裡遣使獻瑞!嘉禾——祥瑞嘉禾至矣!”
成王伸向周公的手瞬間停頓於空中,指尖微微一顫。眼中所有的情緒——敬畏、審視、一絲微不可察的隔閡,都被一種更鮮明的輝光暫時壓下。年輕的君主霍然回身,看向那隻玉盒。侍禦官上前,動作恭謹卻隱含激動,小心揭開覆蓋的青黃色錦帛。
溫潤的青玉盒內,並非璀璨金銀,隻是靜靜橫陳著一株禾穀。其莖稈韌然堅挺,沉甸甸的頂端,赫然並蒂萌發著兩簇飽滿、圓潤得幾乎透明的穗頭!稻穗通體金黃溫潤,被盒中素白的絲絹襯托著,在午後微醺的日光下流瀉出柔和而尊貴的輝光。其純淨厚重的華彩,霎時蓋過了周邊所有祭禮用的玉器珪璋,成了萬眾矚目的唯一核心。
營地上驟然響起一陣壓抑不住的驚歎聲浪!“雙穗!”“嘉禾!”低呼此起彼伏,猶如被石子攪動的春水。所有目光都被這天賜的祥瑞深深吸附。連遠處夯土的工役都暫時停下了沉重的號子,踮起腳尖望向高台方向。
成王的麵色驟然明朗起來。他深吸一口氣,伸手將那玉盒輕輕捧出。雙手觸碰到溫潤微涼的玉石瞬間,他甚至感受到盒內禾穗那沉甸甸的生命分量。年輕的君王微微前傾身體,目光灼灼,將玉盒鄭重捧向正躬身肅立於自己麵前的叔父姬旦:“叔父!”成王的聲音帶著一絲少年人特有的清亮和激昂,“此乃晉地祥瑞,亦是我周邦之吉兆!今東征告捷,叔父勞苦功高!此嘉禾——賜予叔父!願我周邦基業,亦如這嘉禾並穗,豐饒昌盛,永續萬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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字字清晰,如同玉石清響。
風驟然停歇。仿佛天地間的一切喧囂都被凝固。無數道目光,無論是台上顯貴臣子,抑或是下方萬千徒役,皆屏住呼吸。所有視線焦灼之處,唯有周公麵對天子手捧的青玉盒,以及盒中那雙穗垂金的異種嘉禾。
周公姬旦挺拔的身軀猛然一震。那雙曆經烽火與風暴洗禮、慣於掌控大局的手,竟在伸向那小巧玉盒時,幾不可察地顫抖了一下。他幾乎是猝然拂開玄端禮服的寬大垂袖,“咚”一聲沉悶的膝蓋撞擊聲,如敲打在眾人心頭!他不顧階前的塵土,更不顧周遭權貴驚愕的視線,徑直以最恭敬最謙卑的姿態跪伏於冰冷的夯土地基之上!
“臣——”他雙手高舉過頭頂,如同承接神靈賜予的寶物一般,虔誠萬分地接過那尊玉盒。身體在刹那間伏得更低,額頭幾乎觸及地麵,聲音因激動而帶著一種難以抑製的震顫與嘶啞,“——姬旦!拜謝天子隆恩!伏惟天子仁德感天動地,故降此並穗嘉禾於周土!”他努力抬起些身體,將懷中青玉寶盒莊重地高高托舉起來,讓盒內金黃的雙穗如聖物般展現在朗朗秋陽之下!那沉甸甸的穗頭在光線下熠熠生輝!
他仰起臉,堅毅的麵容上仿佛被日光融化,眼中湧動著熾熱的忠誠,麵向高台之上負手而立、衣袂被風吹起的年幼天子,向營建工地黑壓壓彙聚的軍士工匠萬民,聲如洪鐘,振聾發聵:
“此乃天子賜予吾周邦千千萬萬子民之吉兆——!”
“天佑吾王!天佑大周!”南宮括率先握拳高呼,聲震雲霄!刹那的死寂被雷霆般撕裂!工地上下,無論是衣甲鮮亮的士大夫將領,抑或是粗褐破衣的工役農夫,無不隨聲跪伏叩拜!排山倒海般的歡呼如同海嘯般驟然席卷了整片初具雄姿的營建之地!聲浪直貫雲霄!
“天佑吾王!”
“萬壽無疆!”
“萬歲——!”
那響徹天地的聲浪排山倒海,撼動著河嶽洛川。歡呼如同沸騰的海潮,一浪高過一浪。
營帳深掩,夜風吹不進厚重的氈簾。最後一道火漆印記封牢了竹簡,幽暗燭光下,卷起的絲線冰冷異常。周公將簡牘遞予親信南宮括,麵上平湖無波。簾帳輕動,寒涼的夜風終究還是抓住縫隙溜入,火苗急促地搖擺了幾下。
“快馬,”周公的聲音低得如同燭光在帳幕上投下的搖曳暗影,“直抵鎬京,秘呈宗伯。此錄……務必妥存。”南宮括無聲躬身,深色衣袍瞬間溶入帳外更深的夜幕。人已離去,腳步微不可聞。案頭青玉盒內,嘉禾金穗在燭焰下依舊散發著溫潤柔光。那雙穗並蒂而生的景象,似無聲而強烈的承諾,卻隻在靜謐之中愈發襯出他眉宇間那絲不易察覺的沉重——猶如青銅禮器上陰刻的夔龍紋,神秘、幽深、且帶著揮之不去的宿命張力。
風漸緊,終於撲入帳內,燭火猛地一陣劇烈跳動掙紮,將案幾上那卷殘留待閱的簡牘映照得清晰了一瞬——那是以特殊藥泥封口的密簡,封泥正中心處,用利器極其清晰地刻下了一隻極微小的、振翅欲飛的……玄鳥之影。
燭火驟然熄滅,帳內徹底陷入一片無邊暗夜。唯有案頭玉盒上那對金穗,在微茫的月光下,依稀流動著薄而凝定的淡金光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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